初夏的晚风夹杂着些许寒意,我又在去往母亲家的路上。四个背着书包的花季女孩并排走在我前面,怕母亲等得急,也想快点见到心中牵挂的人,我加快步伐,越过了她们。母亲知道我要去,早早就把院门敞开,我看见母亲一个人坐在院门口,我说:“娘,我来帮你抹澡哈,今天好点了吗?”
母亲病重,每次看到她都是一种彻骨的悲痛与折磨。问她一件事,一句话,都是关于身体上的症状,重复多遍。她走路或坐着,都是软弱无力。我和弟妹们接她去我们家,她说她要守着自己的家,那才是她的根。那段时间,她最明显的症状就是全身奇痒无比,像蚂蚁在咬。我帮她抹澡后,各种各样的止痒药,消炎药都用过,还是没有多大效果。抹一次澡,要很长时间。病痛中的妈,如一棵风中摇曳的弱枝,好像随时都会倒下。
我小时候割猪草,脚被蛇咬,母亲连夜背着我,去几里路外的一个村庄,找土郎中为我刮毒;妹妹小时候身体差,经常发肚子痛的毛病。母亲翻山越岭背着妹妹去医生那里治疗。翻开手机,妹妹的微信仍在——“妈又发病了,病重, 我送妈到了医院,已办住院,我到现在还没回家弄饭。”那天,大弟下湖工作。我看到这些微信,已是中午两点。看过后,立刻在家拿了一个热水瓶,去买了些苹果和奶粉,直奔医院。
母亲每次都是因为毒素发作,呕吐、奇痒,撑不住才去医院。从春节到现在,不知反反复复住了多少次医院,我没记,也很难记得清。住了几天,母亲觉得自己能撑住,又吵着要出院,出院几天,又因病症发作,或血压高受不了,又住院,一直在“重蹈覆辙”。我把母亲的这一年几个月叫做受病刑的日子。
母亲三岁不到就没了亲娘,读书对于她,只是个不可实现的念想。母亲记忆力好,家里所有儿女们的电话她都是用脑记得不出一点差错,哪怕临时发病,要给哪个打的电话都是凭脑子里记住的,不会错。灵巧能干的母亲,无情的光阴和病魔在一天天折磨,吞噬她的生命。
母亲生有三男二女。一个小弟弟一个家在县城,一个家在新桥。说起这个弟弟,有一段辛酸的往事。他和在九江工作的那个弟弟是一对双胞胎。母亲把他们带到三个月大的时候,两个都生了重病,瘦得皮包骨头。母亲怕两个都带不活,不知怎么办,这时有个扫公路的经常在我家喝水,歇歇。看到这种现状,问我妈愿不愿意给一个儿子别人带?说他村上那个人家的女主人生了一个夭折了,正好有奶水。母亲经历了无数次的思想斗争,最终还是答应了,和那家议好不要一分钱,以后当姊妹走。小弟弟被抱走后,母亲整日在家以泪洗面,不知当时是怎样的一种撕心裂肺的感受!
我小时候放暑假去新桥的这个弟弟家,父母非常老实憨厚。家里老屋还是跟弟弟叫大伯的那个人共的。弟弟家住的这边又旧又黑。弟弟的养母后来又生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这对兄妹都没有念书的禀性,读到二年级就辍学了。我的这个弟弟会念书,考的总是全公社第一,后来考到县重点高中一中。听弟弟说,他的养母看他比看她亲儿子还重,经常步行从新桥送菜到都昌一中。弟弟应届考上大学毕业后分到县城中学教书。把养父母和他的弟弟都接到了县城,承担全家的责任,极尽孝道。
大弟弟大学毕业分到了县城工作,母亲就在县城买了房子。新桥弟弟后成家生子,妻子贤惠善良,他的儿子天性也好,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我们家姊妹相继都到了县城,就团聚了。母亲看到自己当年因迫不得已送出去的儿子如今过得顺顺当当,很是宽慰。新桥弟弟和弟媳对父母也特别孝顺,一直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其实,我们活在这尘世,没有太多的奢望。最大的希望是家人平安,长辈身体安康。如今看着母亲打着洞进透析管子的手,恍然又记起穿越时光里的母亲的手。小时候,因为不听话,任性,被母亲用筷子打得好痛。在多少个夜晚,我醒来还看见母亲的手在灯光下一针一线地做着鞋子。说起做鞋,母亲最耐烦,她说首先要“闭蜡得”,就是把几张报纸用糨糊粘在门板上,又用同样的方法粘二层那种旧衣服剪成的布块,让太阳晒干,再扯下来。然后照着鞋样剪,再做踏底帮,用顶针和钳子一针一线地上鞋。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我们的儿女都大了。没病以前,母亲的眼睛好使,也没算过,她做了多少双鞋。拖鞋、单鞋、棉鞋,从春穿到冬,记忆里有母亲鞋的慰帖和温暖!母亲除了会做鞋,还喜欢在阳光底下用上海牌老缝纫机打着被套和衣服……
从小我就知道母亲有颗善良厚道的心。有一年中秋,一个讨饭的老人讨到母亲家,母亲盛了满满的饭,夹了最好的菜给她吃饱,走时还给了一袋衣服给她。那人走的时候,对母亲连声道谢。母亲厚道,同情弱者的品行直接影响着我们。在人生的道路上,我们从来不去势利看人,更不去小看弱者,而是平等宽容待世人。“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是母亲一生的写照。在与病魔抗争的这些日日夜夜,她又教会了我们什么是坚强。
转眼间,我们的孩子也大了,母亲也老去,岁月的积雪堆满发间。母亲就像暮色里的一只倦鸟。恍惚间,我不愿相信母亲老成了这副模样。忆起从前,母亲的黑发和美丽的容颜,她的健步如飞……每次去医院回来,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眼泪便会唰唰地落下来。(浔阳晚报 李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