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放暑假的日子近了,学校接到上级通知,暑假派一个老师去县城接受英语教育培训,学校就找上了学了数学但自学了些英语也任教了两年初中英语的我。能接受英语教育,是我很倾心的事。
我刚订婚不久,未婚妻是学校西边的高湾村人。
那时县中的地盘很小,屋子也破旧,设施很差。我们在学生教室里上课,在学生宿舍里住宿。
第一天,教研室的黄溪宁老师和我们几个寒暄不多久就指派了一名叫黄岩的学员做培训班的班长,指派我为学习委员。于是我就管理录音机和磁带,这算是有了不错的特权。溪宁老师把在县中教书的弟弟少宁的住房给我住。那房间有十平方米大小,板楼,非常闷热。没有电扇,更没有空调(全县都没有)。晚上热得睡不着,我只好回到学生宿舍去住。上下床上什么也没有,我买了一床简易草席铺了,捡一块泡沫加几本家里带去的书做枕头。还是热,最难忍受的是蚊子叮咬。我用一本杂志当扇子,扇风又驱蚊,熬得辛苦时睡去,任凭蚊子叮咬,到天明不过膝盖部位(不知道为何总是在膝盖部位)多几个芝麻点大的红癍。
这好像有点辛苦,但大家也都不觉得,于我,能有学习英语的机会,感觉比什么都好。
很有些失望,教的内容就只是初三教材,两个星期完成教材上册,再两个星期完成下册,再没有丝毫扩展。上午三节课,下午三节课,没有休息日。
黄老师非常用心的教,我也是非常专心的学,为了提高听力,晚上我会很专心地放磁带练听力。
后半期换了谢延康老师讲课。那时谢老师已经有六十岁,不记得什么原因还没有退休。据说他是县中英语水平最高的老师,工资水平很高。我问起过,他自己就说:很高很高,月薪有九十多块。那很吓人。工资这么高,却没有家眷。一个人怎么用得了?那当然他用钱也是非常奢侈的。我亲眼所见,是他买来作午餐菜的食材有豆腐和小泥鳅,据说是先在锅里放水,再置入泥鳅,同时点燃锅底下的煤气。泥鳅被热得不行就乱钻,这时置入豆腐,泥鳅就钻到豆腐里去了。谢老师非常负责任,上课绝不迟到早退,一到课堂就开始讲课,也决不说要人安静的话。我看着他一把纸扇悠悠动,眉飞色舞,笑意满面,一颗快要下岗的牙齿配合着嘴皮不断地动,学员的喧哗中我只能猜测他讲课的内容,等到大家安静下来,才知道老师的课已经讲到了半中腰。
因为崇拜和仰慕,课后我会主动去谢老师那里拜访。谢老师也认可我,赞过我“你有真本事”。还解释为何我考试卷上被扣了一分、两分,意思要我心服口服。他住县中普通的单间筒子楼,比少宁老师的房间大些,还有厨间。有很小的黑白电视机,他很有些架势地半躺在竹椅上看电视新闻,声音调小得我无法听清内容。以此知道此人道行高深,绝非凡人。问起,原来他是民国时赣州中国银行职员,文革时遭遇粗暴,改开后受都昌县中的聘用。
是的,星期天会针对一个星期来的教学内容进行考试。 我很积极地参与,题目不难,但覆盖面很全,我的目标是考100分(满分)但只有一次是考了100分,此外是99,99,97。很有些惭愧,我的认识是:做老师的都考不到100分,怎么要求学生考100分?
教育局长杨溶春在某一天去了教学班,并没有说什么,没和学员交流,只是拍了几张照片。后来知道这个局长有摄影的爱好,他那次去是想找个拍摄的题材。
没有考到100分,我就会感到懊恼,很认真地检讨自己学习上的不足。考试成绩当天就会出来。到晚上我会给未婚妻写一封信,只说自己学习上的努力和进步情况,抽空去邮政局寄到周溪去。
好似是完成了上册教学任务后有一次看电影的机会,墙上广告写着一个什么电影,但放映的却是一个很老旧的片子。于是很有些二地和经理啥的理论,班长黄岩比我更慷慨激昂。这有些闹事的味道,电影院经理打电话请来了教育局副局长田绍乐,田局长好似分管文体,跟电影管理也有些关系吧。我们有些怕田局长处分我们,就越发扣死理,田局长对我们说了些我们听不很懂的什么(乡音很重),那事儿就不了了之。想起来很不值,吵一场,发了脾气,担惊受怕,不过是一场烂电影也没看完。黄岩给我更深的印象,好似就是随口大声地说了个成语,非常俗套我有点反胃的那种,但他是支持我的,那当然也就觉得他的好。
想起来班上我是生活条件最落后最老实本分地接受培训的人。四十多个人,在寝室住的好似就十多个,多数人在星期天回家去星期一再来,能在家里洗澡换衣吃点好的。记得好友汪助平就常有些缺到现象,他并不把缺些课或考试成绩不够好当回事,总是很有些灿烂地无声地笑。再一个好友是北炎的曹卫平,他也回家了一、两次,其中一次还带来了家里树上长的狗屎桃。那一次他给我很好的感觉,晚上根据当时的情绪写了一首诗《妹妹从乡下来》,不知为何,把他的形象换成了一个“妹妹”,他读了那诗,说是非常好,鬼都不知他心里是否觉得好。
我是决没有想过中途回家的,会完完整整地接受培训,有些遗憾一个月的培训期太短,要是能有一年、两年,那更合我的心愿。
除了上课,我会拼命记单词,那当然是教材之外的,有一个心愿是尽早完成一万个单词的听说读写。寝室里的灯光很昏暗,但阻挡不了我学习,只有过了晚十一点,才允许自己写作,写作累了,才开始思念家人和未婚妻。
我知道,随着天气越来越热,家里农活也就越来越多,不栽“八一禾”,意思割稻、脱粒、整田的事要尽早完成,为的是在立秋之前完成晚稻插秧。否则晚稻就会严重减产。以往的暑期,我都是家里干农活的第一重要劳力,使牛的活基本是我做。如今我不在家,父母必然更加辛苦了,不知他们挨得住挨不住。没有写信给父母,因为信只能寄到大队部,父母居住在自然村,有信也不能及时寄到送达。未婚妻所在的村子直接是大队部驻地,大队书记高宁是个热心、负责任的好人,收到信差送来的信会及时转送。我写了四封信,都及时送达了。
最后一封信寄出第二天培训班就结束了。本想到西街买几排马屎饼回家慰问亲人,但那天卖家却关门了。只是很认真地带回了四张考试卷,卷子里载着我的成就感。就在八月一日的关口上,回家问候了父母,了解了一些车水、整田的艰难,好在一切都算是顺利地过来了。此后到上学的时间好有近一个月。我会尽心帮父母多干些农活。家里生活条件不比培训班更好,一样的热得难以忍受,一样的赶不尽的蚊虫,最难的不是忍受干农活的痛楚,是为保水而躲不脱的心理折磨。
晚稻下田后,隔天要抽水保水,万不可让水田裂坼,一旦裂坼水就保不住了。这个时候,极少数老把式有了柴油机,他们为自己抽水之余也为别人抽水赚钱。我村只有旺生哥一人有柴油机,那就要不断地约他,趁他的空约他为我的稻田抽水。他的客户很多,不是说约就能约到的。得察看自己田里水的情况,得及时约,得到畈里去守,得自己去抬机子。那年我二十二岁,肩力不怎么。我抬前头,旺生哥抬后头,绳放杠中什么地方由哥说了算,歇不歇也由哥说了算。总有些时候,身子疼得不能忍受,又不能撂担子,闭着眼睛数数,数到哥先说歇肩。这个时候,上坝、下坝之外的水是丰盈的,深蓝色的清清水,很惬意不知停息地拍打着湖岸,没心没肺不管湖岸是否承受得起,也不管坝内可能干旱到喊爷无人应的程度。
秋处露秋寒霜降,是不是真的降霜好似都不打紧,节索一到,水痛则休,不再为稻田保水而奔波。而且,那时我在课堂上用英语讲圣诞老人塞钱入长筒袜的故事,很是惬意。虽然,无论是我还是我的学生一觉醒来,枕边依然空空,长筒或是短筒的袜子都没有,或有一双破袜,在床底垫下或是有破洞的鞋里,里面除了酸臭啥也没有。等到星期六回到家,厦屋里床上吊着父亲为我备下的蚊帐,帐门没有吊“乾隆通宝”,很容易被夜风吹开,蚊子会惬意地侵入,但蚊子看到帐门上我为记忆单词用毛笔蘸墨汁写的“mesquito net”,多少会有些忌讳?即如没有忌讳缺少脑量的蚊子读那个我记忆了十遍也没有记住的单词总要耗费几秒钟吧?
圣诞老人的故事不在初三英语教材里,为了扩展学生听、说能力,那年夏天过后我第一次教初三英语起加入的。每次讲那个英文故事,我总是先说:人总是要善良的,又总是要勤奋,吃苦是命里的缘分,不要怕。(中国作家网 雪夜彭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