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公子传
（此篇献给万户籍干部子女及富二代子女）
灰公子，胡姓，名化前（化名），晚年自号铁痴。 他祖籍何乡何村，难以考证，希望读者不要妄加猜测，对号入座，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我与灰公子曾二次面交。 一九六二年六月，我从都昌师范二年级下放， 其年九月到芗溪竹峦高小教书， 任民办教师，开学布置学校，余长仁老师说不如请胡化前老先生写八个大字："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不时来了一位自号铁痴的老人，其人身材高大，方头大耳，穿一身青布长衫，夹一块大砚台，一支大毛笔。 他将砚台摊开，双脚开步站稳，俯首磨墨，展开大纸，饱蘸浓墨，八个大字，一挥而就，字为颜体，遒劲有力。 字是写得很好，无可挑剔，但总觉得胡化前老人，有点不伦不类，善谈，少检点，并有点邋邋遢遢的样子，便想打听打听其家世。 后来才知道，此人就是闻名景德镇的灰公子，晚年自号铁痴。 胡化前出生景德镇， 他的祖父在清末捐了个什么候补知县，是个红顶子商人，有五座窑厂，棋盘街有二十多间店铺，家里良田千亩，黄金万镒。 他祖父虽然妻妾成群，谁知娶的都是不下蛋的母鸡。 儿子早死，幸留下二个孙子，一个孙子即化前，化前自小聪明，得祖父溺爱，九岁开始上学，不但不读书，还气走了几位先生，后来请了个老和尚教他识字，俗说和尚教书，没有章程，文武齐来，化前奈他不何，关在房子里，每天鬼画桃符，要写完二斤草纸的墨笔字，又读了些四书五经，书没读好，整天强行练字，笔锋和腕力却练了出来，故胡化前一直能写一笔好字。 胡化前十五六岁，就开始避着祖父在外面胡闹，祖父认为不给他钱花，再闹也闹不了什么名堂。 胡化前却在外面到处借钱，后来无钱还，就写下借条，借条中注明待祖父百年之后加息五分还清，这一下大家都抢着借钱给他。 后来被他祖父知道。 一年内竟借下五万银元，祖父一气生病，不久呜呼，那些不下蛋的母鸡就都飞了。 胡化前第一个大手笔，就是操办祖父的丧事，可说是轰轰烈烈，惊动全县。 请了五个道士，二十多个和尚做醮事，念经四十九天，出殡那天，非亲非故，只要愿上一炷香，叩一下头，就领孝衣一件，孝帽一顶，吃烧香饭二顿，故千人上路送葬，寿料是上等楠木。 乡下有三进大棋盘屋二栋相连，他将一栋后庭拆通，搭成戏台，请了二伙戏班子，轮流演出，凡看戏的中餐晚饭， 大鱼大肉香烟美酒招待， 前后有半个月时间。 当时文人唱和，韫其先生曾有诗曰：“东阁观宾，西楼优伶，鸾笙凤管，歌如流水行云。 席铺玉盘，行令猜拳，宴尽海味山珍……”足见一时之盛。 都昌乡俗，死人要做纸亭，放灵位，留亭三年，胡化前嫌纸亭子土气，亲自运了三船黄豆到南昌，痛快赌了几天，运了一个大大的木亭子回来，亭子像一座小小楼台，中间放祖父灵位，四周有走马，木偶菩萨，安装机关，每天一块银元，请一个人扯下面的绳子，机关一动，里面的木马飞奔，菩萨朝拜， 像活的一样。 一天他家的一位远房亲戚去祭拜他祖父，拜下去时没有发现什么，起拜抬起头来，见许多菩萨朝拜，以为活鬼出现，当场吓晕。 他到景德镇，更是没底的花钱，吃花酒，逛窑子，许多妓女见他好欺骗，就装做可怜巴巴的样子，说是受妈妈欺负，想跳出火坑，他就大把大把的给赎身钱，或一千或五百，这些妓女骗了钱，换个地方，照常做皮肉生意。 他又喜欢打猎。 有一年秋天，进婺源深山，他放鹰纵犬，用了十多匹马，跟着他的是景德镇闻名的刘大嘴、黄白吃、李老饕、朱长嘴、白烟鬼……，带着火药洋枪，沿途有山民献酒菜野味伺候，打了一个多月猎，弄得婺源深山，人仰马翻，后因险些酿成火灾，才不得不收场。 他赌钱不怕场子大，赌资大，越输越起劲。 芗溪有一个余老先生，有次和胡化前在一场共赌，胡带去的二千大洋不到半夜就输光了，又不肯下场，人家不要他赌，他就立下字据，棋盘街×排×号店铺一间抵押银洋若干，往往一晚便可输掉一栋店铺。 胡化前吃喝嫖赌，吸大烟，不到十年时间，将百万家产捁得一败涂地，最后只好卖家具、桌椅板凳，人家到他家买东西，他不开价，价钱由人家说，最终家具房子卖完了，他就住在莲花塘凉亭内，河西庙堂内，有时搭间茅棚住。 旧时每年冬天，鄱阳县乡下的农民，农事空闲，就驾船到景德镇逐户收柴灰作肥料。 那时景德镇烧瓷器用木柴，煮饭用木柴，故地灰很多，收灰的农民，拎着一壶香油，拿着一个酒杯，挑着一担谷箩，上户收灰，大约三酒杯香油兑换一谷箩地灰，收的地灰船上容纳不下，就在昌江河边，搭个灰棚，储放柴灰。 胡化前三十多岁时，连住的茅棚都没有了，冬天庙里亭子里不能住。 就住到灰棚里，灰棚里也很冷，他实在冷得无法，就钻入灰堆内，开始头对内钻，灰尘就进入口、眼、鼻、耳内，后来就先把双脚，像打洞似的，慢慢伸入，只存头在外面，有时风大眼睛睁不开，他就用内衣裹住头，居然暖洋洋的。 从此每年冬天，他就住在灰棚。 钻灰洞，久而久之，自然灰尘满面，结成灰垢，走在街上人家就称他灰公子，灰先生。 灰先生穷困潦倒，却又耿介得很。 他不管什么时候，都夹着一块砚台，一支大毛笔，人家请他写字。 给钱的不写，兴致来了，有一杯酒，二个菜，就动手了。 有一次一个抚州佬老板，店铺开张，请他写三个大字的招牌，说是三百元钱，付了一百元定金。 家人拿字时，他却说本老爷一分钱一分货，说了三百元，收了一百元只写一个字，老板又拿了二百元来，叫他赶快写，他却说，你有了几个钱就想支使人。 老板没法只得说好话，并说开张请他喝酒，他才写了。 开张时灰公子赶到那里，老板却拿出他的字，说是三百元三个字太便宜了，当众将他写的字烧掉，换上了一个当官人写的字，说是花了五百两纹银。 灰公子气得脸色铁青，也摸出那三百元，当场撕毁，口里喊道，谁稀罕你二个臭钱，说完扬长而去。 灰公子受此一气，自此就再也不帮有钱人写字了。 我第二次见到胡化前先生是在一九六四年八月， 我在南峰完小任代课教师。 那天徒步回家，天气热，中午在途中的一个路亭内歇脚，恰又碰上了他。 但见他：头戴一顶不方不圆帽，掩不住满头虮虱；身穿一挺黑不溜秋长衫，头匠好作磨刀布；下身一条单裤，难遮前阴后臀；脚下两只破青鞋，尽露后踵前尖。 一杆长竹梢，临急就是打狗棍；半方黑砚台，寻宿便成敲门砖。 两块铁板敲起来，情声哀切，奉劝世人莫学我；几句诗书吟入腹，不御饥寒，犹似夜半鬼吟哦。 分明是：昔日豪华丛中风流客，今天垃圾堆里废窝囊。 我笑着问：老先生从何处来，来路可远？他叹了口气说：从苦难中来，到苦难中去。 双脚踏遍天下路，一肩担尽古今愁。我说：好文采，老先生从前读了不少书。他马上将铁板敲了起来，唱道：说从前，道从前，少年混事如云烟。 我也曾打马昌江道，斗鸡走狗路八千； 我也曾红楼之上赏花酒， 娇娥拥抱夜不眠；我也曾长卧烟房吸膏片，吞云吐雾赛神仙；我也曾棋牌麻将云里手，一牌赢过十斗田。 我说你那时不是很有钱么？ 他弹板一敲转唱道：“祖父创业特艰难，家财万贯不等闲，家中良田千百亩，三进花屋二大间，前后窑厂四五座，棋盘街店铺一排排，黄金万两无须算，白花花的银洋可用船量。 ”那后来就毁了。有钱无不爱婵娟，自古风流让少年，有钱难得富二代，艰难节俭百代贤，吃喝嫖赌钱铺路，谁见富贵三十年。我啊了一声，他瞪了我一眼：我败我的家，我化我的钱，干你什么事，有钱不花完，坐不安然，睡不安然，见了阎王爷死不安然。 有钱就花，乃先生天性使然，我转了题目，笑着试问：灰…..灰公子是先生的雅号？ 他脸色顿时阴沉，弹板变得沉闷缓慢：记得那一年，北风刺骨寒，昌江断了流，积雪压断了茅檐，身上衣正单，上下棉衣当了酒钱。 我想那三闾庙菩萨冰如铁，莲花塘凉亭风雪连天。 午夜十二点，瑟瑟抖抖，抖抖瑟瑟来到河边，呼天天风怒，喊地地呜咽，坐在灰棚内，钻入灰堆眠，苦人天照看，灰中暖绵绵。 自此夜夜来河下，满头霜雪，满身灰垢恼人嫌，四邻八乡齐交诟，灰公子，灰先生,朋友开玩笑，市民烂舌根。 而今掬尽三江水，难洗当日满腹冤。 我连说抱歉，不该触及先生隐私，接着摸了一元钱，说是作茶资润喉，不成敬意。 他见我赔礼，就拄着竹梢，走上南边大路，踽踯而行，似乎有点愤愤的样子。 过了半年，听人说铁痴倒在路边，死在外县，无人收尸。 二00 八年我在景德镇看见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生做苦力，回到腊梅山家中，看诊之余，写了一首诗：“布衣吟”：人见布衣厌，我见布衣喜。 多少纨绔儿，倒在路边死。 贫贱不移志，志在青云里，当代众精英，昔日尽布衣。 “多少纨绔儿，倒在路边死”。 想到是就是他，虽然只见过二面，但他在我脑海里，却怎么也抹不掉，而且又引起无限感慨，产生一些无限的悲哀。景德镇市委组织部退休干部余长兴口述
2010 年 8 月 10 日于景德镇腊梅山 31 栋 4 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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