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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 县城(都昌镇)

只看楼主倒序阅读使用道具楼主发表于: 2024-01-03

娘的目光

黄华清

   娘低垂着头，坐在乡间小屋内的轮椅上，听到我喊娘的声音，她缓缓地抬起头，一束呆滞的目光向我投来，在我身上久久停留……因警务工作繁忙很久没来看娘的我，顿然心生惭愧。
   我小跑上前，把在县医院开的几盒止咳药放到桌上，在轮椅前蹲下，伸出右手准备把她踩空的左腿放到轮椅踏板上，但由于娘的左腿僵硬、沉重而无法实现，我再施以左手协助才把娘的左腿搬至踏板。娘的左手像一根枯木耷拉在大腿上。我跪在娘的膝下，一遍遍抚摸着娘那青筋暴露布满皱褶的双手，再看着娘无助的眼神，心里一阵绞痛。
   娘嘴里没吐出一个字，沟壑纵横的脸庞也没一丝笑容，她只是目光迟钝地望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似的。我知道娘不是故意的，娘现在不知道生气，也不知道高兴。不过，娘在中风偏瘫之前，也极少生气，本分、纯朴是村里人给她贴的标签。二十多年前，我的祖母病危弥留之际，拉着床边爹的手，一字一顿地对爹说，鲜英做我儿媳三十多年没跟我红过一次脸，没跟我斗过一次嘴，她是个本分善良的好女人，你再也不能像你年少时那样对她动手动脚！爹羞愧地低下头，接着点点头，祖母这才慢慢合上那双留恋人间的双眼。
   娘年少时，素雅中透着厚朴，虽瘦削矮小，但五官端庄，目光清澈明亮。娘20岁开始生育，先后生下三男四女，35岁时结扎。爹是根独苗，祖父早年过世，祖母拖着十口人挣扎在困苦的人世间。娘生下子女后，并没有大鱼大肉伺奉，没奶水就喝点红糖水，没钱买鱼买肉,爹就到老屋侧边的小港里抓点小鱼。娘生下子女后，不到一周就下地干活，她不屈服生活的苦难，目光里常常透着坚定与希望。
   那年腊月，北风呼啸，娘结扎手术后仰躺在一张竹床上，脸色苍白，双目微睁，破旧的花布棉絮裹着娘的羸弱身子，由爹和村里一个壮年抬着走在回家的路上。刚放学8岁的我看到那一幕，不知咋回事放声痛哭。娘听到我的哭声，似乎忘了自己的疼痛，想侧身看我却无法动弹，只能用无助而伤感的目光一路牵引着我。
   娘在生产队里干农活常常跟在爹的身后，爹此时就像大人带小孩，起着监管的作用。娘是慢性子，爹是急性子。爹刻意把娘喊到身边，娘如在夹缝中一般艰难地生存。无论娘多么乖巧，或者逆来顺受，却总讨不到“挑大梁”的爹的一丝欢笑。娘跟我聊往事时，我问爹为何那样？娘很理解地说,那时生活太艰难，你爹压力大,而农事总要超过别人，我作为帮手又随不了你爹心意，所以对我不满。娘的能量有限，尽管她尽了力还是跟不上爹的快节奏。爹开始爆粗口，后来发展到暴力，用拳脚，也用农具施暴。娘被揍得瘫坐在地上哭泣，委屈、痛苦的目光引来众多村里人的不满，爹却蛮横无理不让旁人靠拢干涉。有一回我亲眼目睹，我就像自己挨了打一样浑身疼痛。我不顾一切冲上前想护住娘，并用稚嫩的声音喊叫：“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报仇！”娘此刻目光敏锐，赶紧爬起来拉我往外跑，但还是没有躲过爹的拳脚。
   在我的印象里，娘即使受辱，也从没说过一句狠话回怼，惟有等到爹发泄情绪过后跑到娘家诉诉苦。半路上要经过一口大池塘，娘抱着我坐在塘塍边恸哭，委屈而伤感的目光不时从双眸溢出。娘哽咽着说，崽哟！不是看到你没长大，我就钻到这塘里！我紧紧扯着娘的手，生怕她不管不顾我去投塘自尽。
   外婆只有娘一个女儿，听说娘又被打了，她恼羞成怒跑到黄家，不知从哪里拿来一把锄头要跟我爹拼命。娘迅即跑上前，抓住锄头的另一头，眼里露出哀求的目光，哭着央求外婆不要动手。在一旁愣神的祖母才明白过来，也上前劝说。外婆指着爹大声斥责：不是看到你娘德行好，鬼都不把女儿嫁到你这个穷家！祖母唉声叹气，恨自己教子无方，连声跟外婆赔礼道歉。
   有一次我在执行公务时受了伤，娘来医院看我。我发现娘疲惫不堪，十分憔悴，便问娘咋啦？娘微笑着不吭声，她的目光里满是慈爱和担忧。我反复追问，倒是一旁的爹开口了：你娘前些天重感冒，肾结石也发痛了，还是刚从医院出来。娘在我小时候就很疼我，外婆给她的一块冰糖，都会偷偷塞到我的书包底层。我瞬间崩溃！泪流满面，娘生病了怎么不告诉我……
   我每次回乡，娘总是笑靥如花，温暖的目光中我感到无比的幸福。娘在灶上一阵忙碌后，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递到我面前，上加两只金黄的荷包蛋，娘坐在我边上问我，在工作中还遇到过不讲理的村民吗？并叮嘱我办事要公正，不能昧良心做事。当看到我吃完一碗面条才放心离开，娘露出心满意足的目光。而当我离开村庄时，娘也会跟随我到村头，目光里有万分的不舍与无奈。
   如今，我再也感受不到娘那慈爱有神的目光了，我叹世事难料，恨苍天无眼。而爹在听到我的怨忧时，却说苍天有眼。我疑虑地看着爹，爹真情流露，笑着说他在年少时对娘过了火，还说娘的善良在天底下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女人，现在由他照顾娘的吃喝拉撒睡，完全是老天爷对他的报应！爹还说，也好，我有“赎罪”“还债”的机会。
   我一下惊呆了，爹从来是个不认错的人，如今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爹接着演示着，如何让娘吃饭，如何帮娘洗漱，如何抱娘上床……
   爹86，娘83，可谓白头偕老，尽管之前磕磕碰碰，如今生命相随已是不易。许多往事成了苦涩的过去，但娘的温暖而善良的目光，都将镶嵌在永恒的记忆里，一直伴我老去。
(注：文中所称的娘已于2023年3月20日去世，文中所称的爹也于2023年5月20日去世)

2022年10月撰写，刊登在2022年11月17日《江西工人报》鄱阳湖版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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