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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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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正序阅读使用道具楼主发表于: 2019-06-08

父亲留下的蔑刀

◎余少平

  武侠小说里的英雄侠客，无一例外都有自己得心应手的武器，而以刀剑居多。一把宝刀，纵横江湖，刀在人在，传奇精彩。
  我家也有一把刀，是一把篾刀。篾刀长一尺三，重约一斤半，刀背钝厚，刀刃锃亮，这把篾刀是父亲留给我的。如今这把篾刀，经岁月的啃噬，刀刃也已凹缺。
  父亲是个篾匠，一生用过几把篾刀，父亲没说过，但父亲留下的这把篾刀是他最后使用的那一把。父亲一生手握篾刀，凭着熟练精湛的手艺，服务千家万户，开创出他的一派江湖，演绎着他传奇的人生。
  父亲逝去近两年，他曾开创的江湖，已然随同他的躯体一起尘封故土，唯留下这把篾刀，给了我一个念想。

一

  前年五月的一天，我回家去看望父母。父亲照例坐在厅堂八仙桌旁边的木椅上，休憩养神。父亲恶疾缠身，这段时间精神不好，脑门红肿奇痒，隔三差五去医院吊针。
　　父亲见我来了，便去房间搬出篾刀竹锯等几件工具，放在桌上。
　　父亲对我说：我想了一下，这几件东西你拿去保管，今后可以派上用场。你后院栽了那么多树，树枝经常扫到猪圈顶上的瓦。你就用这篾刀剁掉那些树枝，若刀剁缺了，枇杷树下有一块平整的红石，可以用来磨刀。篾刀的使用，最重要的一环就在于磨刀。磨刀的时候要注意，区分好刀的两边磨法。你看这刀一边是平的，要磨这边时，你就将刀贴在石头表面，淋水平磨，磨到光亮耀眼为止。刀的另一面有刃，磨的时候要顺着刀刃的走向侧磨。不要随心所欲，不能将篾刀当菜刀，在磨刀石上乱批一气。如果随手两边都侧磨，或者两边都平磨，那样就会把刀磨废掉。一把篾刀，不滥砍乱剁，懂得磨法和保养，可以用很多年。
　　这是父亲的经验之谈，他做了一世的篾匠，懂得磨刀的诀窍。
　　父亲以前上户去别人家做工，头一天会把刀磨过夜，第二天开工做事就很顺利。否则进门便磨刀很耽搁事，给人印象也不好。做手艺就是做口碑，父亲很注意爱惜自己的羽毛。
　　父亲对他锋利的篾刀看管得很重，收捡也谨慎。他白天在别人家做篾，晚上篾刀装上竹套，总要夹在腋下带回家。
　　一方面篾刀太过锋利，可以避免东家的小孩乱动篾刀伤人，引起意外事端。另一方面，父亲白天上户，晚上经常打夜班做订货。还有的时侯，说不定家里有亲朋乡邻在等，央求削个牛桊、尿桶箢，或打毛衣用的蔑针什么的。那个年代没有电话预约，如果刀没带回来，就会让别人白跑一趟，父亲内心就愧疚不安。
　　最后还有一点，乡下上户做事，傍晚收工没有固定钟点。吃晚饭时和东家多扯了几句闲话，回家就晚了，免不了要摸黑走夜路山路，手里多个刀，乡间豺狼野兽不敢尾随，安全很多。
  七八岁刚上小学，父亲不允许我们自己削铅笔，总拿他的篾刀给我们削铅笔。父亲的篾刀沉而锐，父亲左手将铅笔要削的那一头斜抵在破篾的凳上，右手握刀，看准一刀一刀削，不时转动铅笔，他把握得恰当好处，一支铅笔在父亲的篾刀下，只需削三至四下，铅芯尖露出笔木三、四毫米，够我们写上半天。笔尖秃了，父亲再帮我们削。在那物质匮乏到一粒豆豉下三餐饭的年代，节俭可是美德。父亲削过的铅笔，笔木留有棱角，没事时我总用铅笔棱角刮痒，剔手指甲里的污垢。回想起来，内心涌起一股温暖，很是怀念曾经的懵懂岁月。
  父亲指着竹锯说，这把竹锯你就带过去，日常锯东西很方便。还有这把锉和校锯齿的扳手，你一起收捡好。锯用钝了，用这把锉在锯齿间挫动。锯条用久了，锯齿会排成一条直线，锯东西慢且费力，你就用这扳手校锯齿。你看这扳手，两头都有缝隙，校锯齿时，将扳手缝隙衔着锯齿，交错着均匀地往两边扳一点点，每个锯齿都校一下，这样校好的锯条，锯扯起来锋锐省力。另外还有个一字木刨，平时可能用处不大。但如果你的锄头或铁锹木柄断了，自己重新安装的话，就用这个一字刨将木柄刨光滑。刨铁钝了绣了，磨刨铁刃口的时候，也要按照磨篾刀的磨法去磨，刨子用起来才顺手。
　　我不会篾匠手艺，而且还是个左撇子，这些工具我用起来根本不顺手。父亲将刀锯和刨子这些工具留予我，我想到的解释，便是父亲刻意护犊得一片心意。我兄弟有五人，我排行老三。其他兄弟都有稳定工作和固定收入，经济状况都明显强于我。只有我从事送快递的工作，一日不工一日不食，不送就喝西北风。父亲看在眼里，压在心里。他内心给我定位，在兄弟五人中我是最弱势的。父亲生前不止一次说过，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
　　过去农村都信奉“有艺好藏身”的古训。三十年前，我高考落榜之后，母亲曾要求父亲带我在身边做下手，学做篾匠。但父亲内心对手艺充满着敬畏，他说学手艺最好的时光是十三、四岁，嫌我年龄偏大，手艺学不精透，不肯收留我在手下，于是，我便随人流南下沿海进制衣厂打工。
　　假如，父亲当年将我带在身边学手艺，我也许学艺不精，传承不了他手艺的精髓，成不了和他一样的一代名匠，但说不定我可以让他的手艺，以文字的形式传世下去，我可以用我手中的笔，将具有地方特色的篾具的每一道工序，编织的步骤和技巧记录下来，让后世研究篾制品工艺文化的工作者有个参照。
　　父亲看我现在生活的窘境，将自己的篾刀留给生活潦倒的儿子，他的内心应该也是五味杂陈。回味着父亲平时对我的教诲，我有了更深一层的体悟。我也是一个做父亲的人，懂得“藤牵子，牵到死”寓意。
　　我将父亲给我的篾刀、竹锯和一字木刨，抱回家，收藏在过时的大衣柜里。去年下半年，妻子真的拿篾刀准备砍后院的树枝，被我一把夺过来，告诫妻子，此刀是篾刀，它的作用只能用来砍竹破篾。晚上我便从网上淘了一把斧子，作为砍柴伐木或家用。而一字木刨前不久也派上用场，家里缺把锄头，从网上淘了一把锄头。在岭上砍了一根杂木充当木柄。用一次木刨将木棍刨光滑，顺势将锄头的木柄装好。这些从小耳濡目染，看父亲做过，稍微回忆一下，便会做了。

二

　　父亲做篾，最后的工作场地是在我二楼西边的房间。篾匠是个慢工细活的工种，在那个房间，父亲默默地舞动着他的篾刀，或站或立或坐或蹲或趴，身影时而高大，时而又缩成一团。看得最多的场景是父亲坐在他惯用的工作凳上，右手握刀，刀下压着一条篾条，左手拿着竹条，低头用牙齿叼住另一条篾片，头往上扬，左右手轻微的下坠，将竹子剖撕成条，篾条匀称，厚薄恰当，随着刀过竹节，发出清微的脆响。日复一日，父亲渐渐地老去，晚年肺病缠身，那个房间就再也不见父亲的身影。
　　父亲辞世以后，西边房间，还残留着父亲曾工作过的场景：父亲刨下的竹丝，刮下的竹绒，破好刮好圈成环的篾条，还有挂在墙壁上用来锁口的纸篾，散落墙边没用完的竹块，以及墙角竹篮里沾满尘土的刮刀、锏刀、凿子、撬子等工具。我刻意让父亲那个工作场地保留着原样，脑海里总有一个幻觉，父亲只是出了一趟远门，某一天还会回到这个房间，舞动篾刀，忙碌着他的篾匠活儿。
　　直到前年下半年，房子上下两层重新装修，墙上刮了仿瓷，地上贴了瓷砖，西边房间彻底被清理变样，再也没有父亲做篾的痕迹了。
　　今年正月，久雨不晴。我从抽屉翻出父亲留给我的篾刀，拿到后院红石上慢磨。不久，锋利的刀刃，又散发着银色的寒光。
　　我从三楼找出父亲装工具的竹篮，里面各样工具已是灰尘覆盖，锈迹斑斑。望着这些曾经留有父亲体温和汗水的工具，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阵愧疚和难过。
　　我将工具篮拎到二楼西边房间，用抹布将里面的工具里外擦拭一遍。然后搬来父亲以前使用过的工具凳。工作凳的一头绑有一段冒出凳面的竹筒，我将“V”型刮刀的一边，装插进竹筒的缝隙里。一字木刨也搁在工作凳的另一头，然后将竹锯挨靠在工作凳脚，又在工作凳中央的木塞上订好锏刀，在锏刀口前放上压竹丝的竹夹。父亲以前用过的木墩也被我找出来，放在工作凳前边，又将磨得闪光发亮的篾刀摆放在木墩上。最后再去柴房搬来两根瘦毛竹，一头搁放凳上。
　　我尽量刻意复原父亲平时做篾的场景，可永远等不来父亲这个主角登场。布景中缺少父亲劳作的身影，听不见篾刀破篾过节时的清脆声，篾条在他手中抖动时的“哗哗”声，编晒篮时，竹尺敲打篾席的“嘭嘭”声……
刀在人不在，慈爱植心中。铁终究是要被氧化锈蚀，人终究要被黄土覆盖，这是自然规律，谁也改变不了的。人死如灯灭，但父亲留下的蔑刀饱含着慈爱和恩德，让我们后世子孙永远传承和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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丶梦断楼兰	积分 +10	加分专用：支持在线分享精神。	2019-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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