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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与子的距离(短篇小说)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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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
大港镇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13-11-29
    
    我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
  这几天只要闭上眼睛,身边就围着一大堆认识的不认识的大小鬼魂,一个个拉胳膊拽腿的,要带我到一个叫“阴间”的地方去。
  “萍生,我的儿啊,快到姆妈这里来,让姆妈好好疼爱你。姆妈对不住你呀,把你生下来,让你受苦受难。”真的是姆妈吗?姆妈走了十年,我好想您啊!我一定会去阴间好好孝顺您,以弥补今生的遗憾。
  “萍生哥,你快来娶我呀,我都等你二十年了,我们的小宝快满二十岁了。”菊英?你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排场。你身边的小伙子就是我们的小宝吧?你们等着我,我办好了一件顶顶重要的事就来陪伴你们。
  ……
  我剩下的时间真的不多了,但我不能就这么离去,那我会死不瞑目的,到了阴间也不会快乐。可是,我和他之间的距离那么遥远,隔了四十多年的漫长时光。我们如何能跨越世俗的一道道障碍,成就一段与生俱来的父子之情呢?
  那天,我刚从医院回到家,所有的亲戚都来看我,村里每家每户都来了,来探望我这个即将死去的人。
  傍晚,迷迷糊糊中,我听到小青喊“金龙叔”,我极力撑开了眼睛。透过昏黄的光线,我看到了他两鬓花白的头发和一张布满老年斑的沧桑的脸。那一粒粒老年斑像一只只停歇在他脸上的苍蝇,非常刺眼,我有一种想伸手为他驱赶的冲动。
  “萍生,你感觉怎么样?能吃点东西么?”他站在床前,微倾着身子。他的声音哑涩、苍老,充满了关切、慈爱。
  我干枯的眼窝突然涌出一股热热的液体,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从被子里伸出瘦骨嶙峋的右手,想要抓住点什么,他即刻用一双手将它紧紧握住。我感觉到了他双手的颤抖和整个身子的颤动,似乎有湿乎乎的东西滴在了我的手上。
  他就那样握着我的手,很久都没松开。这是我和他第一次离得这么近,第一次与他有肌肤相亲,我听得见他粗重的喘气声和轻声的抽泣声。我好想他能俯下身来,将我抱在怀里,让我痛痛快快地在他怀里哭一场,然后理直气壮地喊他一声“爹得”。
  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我在山上摘野果子,遇上了砍柴回家的他。当时旁边没有别人。他放下一担柴,微笑着走到我身边,张开双臂,像是要抱我。我吓得往旁边一闪,哭喊起来:“金龙叔是坏蛋, 我回家告诉爷爷奶奶听。”
  “萍生,别害怕,我是你爹得!”
  “你是坏人!我爷爷奶奶说我爹得死了,他是英雄!”
  他顿时呆若木鸡,脸黑得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乌云。
  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姆妈,姆妈抱着我哭得稀里哗啦,说:“萍生你记住,以后不管谁嚼舌根,你都不准相信,你爹得的的确确是死了。”
  从那以后,我看见他便远远地避开;万一碰了面,我也装作没看见。隐约间听别人说他是我爹得,我一点也不相信。是我爹得,怎么不跟我姆妈住在一块?是我爹得,怎么从不来看我?在我心里,我已经莫名地恨上了他。尤其是菊英的死,让我更加恨透了他。奇怪的是,自从我得了病,我天天想他,希望能看到他。可是他之前一次也没来看我,只有玉芳婶来过两次,跟其他的乡亲一样,送了一些吃的东西和一百元钱来。我想,他一定也恨透了我。
  “萍生,你别多想,安心养病,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他把我的手放进被子里,掖了掖被角,朝我摆摆手,跟小青招呼了一声,出了我家的门。
  
  二
  老天爷,你要惩罚就惩罚我吧!是我造的孽,理应由我来承受。萍生是个可怜的孩子,求您放过他,让我替他生病,替他去死,以偿还我这辈子欠下的孽债。
  五十年代初期,我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平时都在学校,只有过时过节和寒暑假在家。
  那年我十八岁,正是青春勃发的花样年华,虽然说不上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也算得上英俊潇洒,一表人才。
  暑假无事,我喜欢在村子里闲逛。正午的太阳热辣辣的,不少人聚集在德量叔家和德明叔家之间的巷子里纳凉。那条巷子只有一米多宽,有七八米长。站在巷子里,只能窥见一线天。巷子里终年见不到阳光,从巷口吹来微微的穿堂风,阴凉宜人。那些未出嫁的女崽俚和过门不久的小媳妇吃了中饭,便拿着一把小椅子和手工活计,坐在那里一边做着女红,一边闲聊,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一些小孩子围在一堆打扑克或是玩别的游戏,叽叽喳喳闹得不亦乐乎。
  我常常拿着一本书坐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看着,听女人们讲话,看她们干活,借以打发困倦难耐的正午时光。
  在她们当中,有一位叫桂香的,是个过门才半年的新媳妇。他的丈夫艳福跟她成亲还没有一个月,就参加了志愿军,留下她独守空房。
  她总是低着头,默默地纳着鞋底或是给鞋面绣花,极少说话。她长得很好看,圆圆的脸蛋,白里透红;一双眼睛像两潭汪汪的泉水,清澈明亮;尤其胸前的那对大乳房,像两座山峰一般耸立,走路的时候又像两只小白兔,似乎就要从薄薄的衣衫里突突地跳出来。我坐在她的右前方,装模作样地看书,目光却不时盯着她的胸脯偷看。从两粒扣子之间斜看过去,那小白兔隐隐约约、若有若无,撩拨得我浑身燥热。有几次她偶尔抬头,碰上了我的目光,脸上顿时飞起一片云霞,又羞涩地低下头。
  一个繁星满天的晚上,差不多半夜了,我从一个发小那里乘凉回家,打桂香家门前经过,只见她一个人躺在门前的懒人凳上。
  “桂香嫂得,这么晚还没困呀?”我走上前去打招呼。
  “好热,困不着,只得出来乘凉。”桂香听见我说话,霍地坐了起来,又霍地站了起来,低着头轻轻地说。
  两人尴尬地站在那里,空气似乎凝固了。
  她上身穿一件紧身的圆领衫,将胸脯的轮廓衬托得越加突出;下身穿一条短裤,露出雪雪白白的大腿。在朦胧的星光下,她像是一位从《聊斋》里走出的狐仙。
  “进来坐坐吧!”说话时,桂香已经将懒人凳搬进了屋内。
  “这么晚,不方便吧?”我心里犹豫着,脚已经跨过了门槛。
  “没事,我一个人在家,公公婆婆去大姑子家走亲戚了。”
  看见桂香将大门关上,我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大气不敢出,绞着手傻呆呆地站着,额头上的汗珠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一颗颗冒出来,密密麻麻的。
  “平日里像个馋猫,这会儿倒成了一根木头桩子。”桂香嘲笑我的胆小。
  这时候的桂香不再是那个羞羞答答的小媳妇,倒像是一只发了情的母猫,向我这只饥渴的小公猫发起了进攻。她拉过我发烫的一双手,放在她波浪般起伏的胸脯上,然后整个身子粘在我的身上。我哪里抵挡得住如此巨大的诱惑,像一堆陈年的干柴,在她的点燃下,一下子熊熊燃烧起来……
  整个假期,只要有机会,我和桂香就纠缠在一起,疯狂地享受着那种原始欲望带来的快活,根本不知道一场大祸即将来临。
  
  三
  癌细胞已经扩散到我全身,侵蚀了我体内的所有器官。我整天发着高烧,每一寸骨头都疼痛难忍,根本睡不着觉。
  每当我杀猪般嚎叫的时候,小青就在我额头上涂擦一种香油。这油是从庙里的菩萨那里讨来的。这油真的很神奇,擦到额头上冰冰凉凉的,疼痛一会儿就消失了,身子变得轻飘飘的,仿佛腾云驾雾一般在空中飞翔。
  “萍生哥,你的事还没办好吗?”菊英像一位仙女般袅袅娜娜地飞到我身边。
  “还没呢。不过有希望了!”自从那天他来看我之后,我觉得我俩之间的距离开始缩短,我的愿望很快能够达成了。
  “对了,那天我看见我叔去看你了,你们的手握在一起,眼里含着泪花,很像一对亲父子哩!”
  菊英是他的侄女,比我小一岁。小时候,村里所有的孩子都欺负我,骂我“野种”,不愿意跟我玩,只有菊英总是屁颠屁颠地跟着我,萍生哥长萍生哥短地喊着,一起玩家家,一起上学,一起放牛。我们上完高小就没再上学了,田间地头,山林水库,到处都晃动着我俩的身影。
  菊英的姆妈是村里的妇女主任,是个善良开明的人,有多事的长舌妇跟她说:“茶婶,你家菊英老是跟萍生在一起,他俩可是堂兄妹啊!”
  茶婶杏眼一瞪,虎着脸说:“别胡说八道!孩子们还小呢,在一起玩碍你什么事?”好事者自讨没趣,再也不敢多嘴。
  有一次菊英问我:“萍生哥,什么叫堂兄妹啊!”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亲戚吧。”
  “那人家干嘛说我们是堂兄妹?我们也不是亲戚呀!”
  “你问一下你姆妈不就知道了吗?傻瓜!”
  于是菊英就去问她的姆妈。
  第二天菊香告诉我:“我姆妈说别听那些人胡说八道。”
  随着我和菊香都慢慢长大,一种异样的情愫在我们之间滋长。我们在一起再也不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了,每次见面两人都很拘谨,眼神碰在一起又迅速躲闪开,可一天不见对方又想得慌。
  茶婶大概看出来什么眉目,告诉菊英:“女孩子大了要懂规矩,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疯疯癫癫,以后少跟萍生腻在一起,免得惹人闲话。”
  很久没有跟菊英在一起了,我失魂落魄,想方设法寻找机会跟她单独见面。谢天谢地,机会总算来了。
  一个阳光灿烂的秋日午后,菊英挑着一担簸箕出门往后山走去。我想,她肯定是到后山水库捞猪草。我拿着一根铳勾,一把柴刀,远远地跟在菊香的后面。趁她在水库捞草的当儿,利索地斫好了一担柴火,然后坐在树林里看着她。
   十八岁的菊英丰满健硕,亭亭玉立的身材,俏丽圆润的容貌,十分的诱人。我和她从小一起玩大,早已心心相印。今天,我一定要向她表明心迹:我非她不娶!
  当然,这时候我已经懂得了堂兄妹的含义。虽然不时风闻到一些片言只语,但我爷爷奶奶、姆妈和茶婶都坚决否认。再说,周围许多的表兄妹都拜堂成亲,我跟菊英即使是堂兄妹又怎样呢?
  菊英从水里上了岸,走到草地上,水淋淋的衣服贴在身上,更把身体的曲线衬托得凹凸有致。我蹑手蹑脚地跑过去,叫了一声:“菊英!”
  她自然毫无防备,吓了一大跳,不禁嗔怪着骂道:“讨债鬼,你想吓死我呀!”接着一双手像小锤子一样落在我的胸前。我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一把将她揽在怀里,紧紧地抱住。她像一只受惊的鸟儿在我怀里蹦蹋不停,嘴里叫着:“放开我,你这坏蛋!给人看到丑死人了!”
  “这里没别人,只有我们两个。”我用蛮力箍住她,用嘴巴堵住了她的喊叫。她慢慢停止了挣扎,身子软软的,像一条蛇缠在了我身上,不久即发出“哼哼唧唧”的叫声。我早已按捺不住,不由自主地和她一起倒在草地上,无师自通地完成了一场原始的成人庆典。
  有了第一次便一发不可收拾,两人偷偷摸摸地疯狂着,也害怕着,直到菊英出了事,我才知道自己犯下了滔天大罪。
  
  四
  我知道萍生恨我,恨我生了他却没有养育他;恨我毁掉了他与菊英的美好爱情;恨我到现在都没有勇气接受他。可是我内心的苦楚,我这几十年来的内心煎熬,又有谁能理解呢?
  那年中秋,我照例回家过节,感觉每个人看我的目光都怪怪的,好像我是头上突然长出了两只角的怪物。刚迈进家门,随着一声“畜生”的谩骂,爹得的一巴掌就扇到了我脸上。自小到大,爹得一直视我为掌中宝,哪里舍得动我一根手指头。这是为什么?
  姆妈站在一旁抹眼泪,“儿啊,你怎么做出这么荒唐的事?破坏军婚,是要坐牢的呀!”
  我霎时明白过来,吓得魂儿都掉了。
  原来我上学不久,桂香发现自己的月经没有像以前那样按时来,又浑身没劲,吃东西就作呕。她找到我姆妈,吞吞吐吐说了自己的情况和我跟她之间的事。姆妈一听,吓得六神无主,瘫倒在地上。她尽力用好话安抚桂香,要她先不要声张,让她和我爹得想办法。
  爹得得知这事,肺都气炸了,好几天茶饭不思,躺了床上思来想去,想到了一个主意:“龙儿他娘,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多给桂香一些东西,让她不要供出龙儿,就说是我干的。”
  姆妈连连摇头,“不成!这哪成!你是一村之长,又是家里的主心骨。还是我豁出这张老脸去求桂香的公婆,求他们不要写信给艳福,不要到政府去告。孩子生下来我们负责出东西养。”
  其实,我跟桂香的事早就有人察觉到了,那就是她的公婆。有一个下雨天,他们从外面赶集回来,远远地看到我从他们家出来。由于没有捉奸在床,他们只是旁敲侧击地说了两句:“桂香,你男人不在家,难为你了!可别熬不住惹人说闲话啊!”这是后来桂香的婆婆告诉我姆妈的。我姆妈待人热情、和善,人缘很好,跟桂香的婆婆处得跟姐妹一般。
  在姆妈百般哀求下,桂香的公婆终于答应不起诉我,并且暂时不告诉艳福。
  可桂香的肚子终究是藏不住的。看着她挺着个肚子,好事者便根据蛛丝马迹猜到了我头上,并且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连政府都惊动了。但当事人没有起诉,政府也不能将我抓起来判罪,只是开除了我的学籍,遣送回家。我当时心中那个恨啊!恨我年少不更事,为了一时的痛快,辜负了父母的一生心血,葬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我的父母怕我承受不住巨大的舆论压力,将我送到离家几十里外的外婆家学木工手艺,并在当地给我找了一个叫玉芳的女孩订了亲。
  萍生是我姆妈亲手把他迎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当时桂香的公婆觉得她败坏了他们家的门风,对他们母子不闻不问。我姆妈不顾旁人的冷言冷语,尽心地照顾他们母子俩。打算等萍生断了奶,就抱到我们家抚养。
  人算不如天算,当萍生将要断奶的时候,传来了桂香的男人在战场上牺牲的消息。我当即准备退了玉芳那门亲事回家与菊香共同抚养萍生,谁知桂香的公婆硬是不同意,他们不想让艳福这支断了血脉,而萍生理所当然就是他的继承人。
  当时桂香也很想嫁给我,但不能带着萍生嫁过来对我有什么意义呢?何况我心里恨她。如果不是她主动献身于我,我怎么会落到如此狼狈不堪的下场?
  后来,桂香为了能经常见到萍生,就近嫁给了本村的憨狗,萍生由爷爷奶奶抚养。他们不再承认萍生是我的儿子。萍生刚刚开始会讲话,他们告诫他别跟我接近,说我是坏人。
  我与玉芳结婚后,又回到了自己的家里,有了自己的孩子。这件事渐渐地被人遗忘,只有好事者偶然在茶余饭后把它抖搂出来作为无聊的谈资。
  但在我心里,我一刻也没有忘记萍生是我的儿子。他小的时候,每当遇上他,就想跟他说话,跟他亲近,但他总是躲得远远的;当他受别人欺负,被骂作“野种”的时候,我多想挺身而出保护他,可我没有这个资格。
  我和他就这样隔膜着,中间似乎横亘着一座看不见的森严壁垒,即使我穷尽一生的力量也无法到达他的身边。
  
  五
  今天我感觉好了很多,吃了一碗粥,还喝了一瓶牛奶。小青把我扶起来,斜躺在厅堂里的摇椅上。
  照例有亲戚和乡亲老看我,都说我气色不错,肯定会一天一天好起来。其实我心中明白,这是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
  菊香的姆妈茶婶也来看我。才六十几岁的人,头发几乎全白了,背也佝偻着,脸上像树皮一般,刻上了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年轮。
  这辈子,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茶婶。小时候,她总是那么慈爱地对待我,给我东西吃,让菊香跟我一起玩。可是由于我的鲁莽无知,她失去了心爱的女儿,一夜之间痛白了头。她没有怪罪我,反而对我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而二十年来,那种深深的罪恶感让我日夜不得安宁。我恨自己!也恨死了那个祸根!恨得咬牙切齿!
  她拉着我的一只手,轻轻地婆娑着,眼睛红红的。“老天爷真是瞎了眼,四十几岁的男人,正是可以打得老虎死的年纪,怎么就得了这样的怪病,把人都折磨得不成形了。”她用衣袖揩了一下眼泪,继续说,“我这老不死的,阎王又不来接。菊香都死了二十年,我还驮着头在世上捱着——”她哽咽得说不下去。
  小青端一杯水给她喝了,她才慢慢稳定了情绪,准备告辞。她拍拍我的手背,宽慰我:“萍生,别失去信心。现在科学发达了,说不准会发明一种药,把你的病给治好了。”
  我微笑着点点对,目送她步履沉重地离去,脑海里又翻滚起二十年前的往事。
  菊英怀孕的事,是茶婶首先发现的。菊英才十八岁,什么都不懂,而茶婶是过来人,没什么能逃过她的眼睛。见菊英吃饭不香,总是昏昏欲睡,她就悄悄地问菊英:“你的月经多久没来了?”
  菊英摸摸头皮想了想,“好像有五十天了吧?”
  茶婶大惊失色,一个劲地说:“完了!完了!”
  菊英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姆妈,什么完了?”
  “你怀孕了完了!”茶婶气汹汹地说,“你是跟萍生那小子一起做的好事吧?”
  菊英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地说:“姆妈,我,我想嫁给萍生!”
  “不可以!”茶婶斩钉截铁地说。
  菊英问:“为什么呀?”
  “因为你们有血缘关系!”
  “我们有血缘关系?你怎么不早说呀?以前我听人家说我跟他是堂兄妹,我问你是不是,你不是说不是吗?怎么现在又是了呢?”
  “啪”的一声,菊英的脸上留下了五个手指印,“你还有脸犟嘴!我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菊英捂着脸哭着向后山跑去。当茶婶回过神来喊人去寻找时,她已经沉入了后山水库,带着我们的孩子一起去了另一个世界。
   “我的侄女啊,都是二叔害了你呀!我造的什么孽呀!”在嚎啕大哭的人群当中,他那撼天动地的哀嚎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从那以后,我几乎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并且把满腔的悲痛化为对他深深的仇恨。每次碰见他,都怒目而视,恨不得用眉毛杀死他。
  
  六
  听说萍生今天好些了,我想去陪他坐坐、说说话。几次走到离他家不远的地方,看到他家门前来来往往的人,我又转回了头。
  看见大嫂从萍生家里出来,边走边抹眼泪。二十年过去了,每次见到大嫂,我都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如果不是我种下了孽根,菊英怎么会死?大嫂和大哥又怎么会承受失去爱女的锥心蚀骨的伤痛?
  桂香的女儿兰花也来探望萍生了。桂香嫁给憨狗之后,又生了两男一女,他们同萍生的关系都非常好,好像亲姊妹一样,逢年过节你来我往,好不热闹。萍生的老婆小青还是兰花的小姑子呢。要不是兰花从中极力撮合,萍生到现在都不一定成了家。那些年他的魂似乎跟着菊香去了,多亏兰花温言软语的劝说,他才慢慢恢复过来,娶了老实本分的小青,生了一男一女,日子正往红火的路上奔呢。谁料到老天爷如此不积德,将厄运再次降到他的头上。
  那是憨狗么?看那一副窝囊相就知道是他。他也来看萍生了?他当然应该来,他是萍生名义上的继父呢。自从萍生的爷爷奶奶去世之后,每逢萍生家有大凡小事,都是他当座上宾呢,而我这个亲生父亲却连边也沾不上。为此我在心里暗暗地恨上了他,你这个酒鬼,你凭什么呀?你生了他么?养了他么?你对桂香好么?
  说起你对桂香做的事,我恨不得把你揍扁了。如不是你一喝酒就喝醉,喝醉了就发酒疯,发了酒疯就把桂香往死里打,桂香怎么会想不开,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五十多岁的生命。你骂她是破鞋,偷人生了私生子;你骂她是扫帚星,克死了自己的男人。那谁让你娶她呀?你又穷又窝囊,有哪一个黄花闺女愿意嫁给你?也只有桂香这样的残花败柳走投无路才跟你。亏萍生还那么善良忠厚,尊你为大。你拍拍良心想想看,你对得起谁呢?
  这些人怎么没完没了,走了一拨又来一拨,萍生一定很累吧?我还是明天去看他。明天—明天我一定要正式认下这个儿子!他会宽恕我,认我这个爹得吗?
  上次去看萍生,我是鼓足了勇气才去的。我怕萍生不愿意见到我,又怕玉芳和孩子们有想法。玉芳和孩子们以前生怕我跟他有什么瓜葛,总是极力阻拦我跟他来往。如今萍生病到这个份上,我也顾不了许多。萍生毕竟是我的亲生儿子,也是孩子们同父异母的哥哥!打断骨头连着筋,血脉相连的亲情怎么能割断呢?
  还好,萍生没有拒绝见我。我握着他的手,百感交集。我盼望了四十多年,等待了四十多年,没想到竟是在这样的场合相见!我好想把他抱在怀里,亲亲他的脸,听他喊我一声“爹得”,可我不敢太莽撞,我怕引起他的反感,我更怕过度的情感刺激会要了他本来就奄奄一息的命。
  
  七
  冬至的天气,太阳早早就准备歇息了,它深情地吻了吻西边的山岭,转瞬便消失无踪。夜,像一块巨大的黑布,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一切都收入囊中。空气干燥而寒冷,北风呜咽着,像是一群无头的孤魂野鬼,到处乱窜。
  金龙挑了一担尿桶到菜园地里浇菜,浇完了,正要起身回家,儿子秋生气喘吁吁地跑来:“爹得,快点,萍生哥好像不行了!”
  金龙扔下尿桶,撒腿就跑。在村口,一块石头将他绊倒,膝盖碰破了,他挣扎着爬起来,又跌跌撞撞往萍生家跑去。
  萍生今天确实精神很好,上午在摇椅上坐了一上午,跟每一个来探望他的人聊天。他始终微笑着,好像有什么喜事似的,一点不为自己的病唉声叹气。
  中午他竟然吃下了一碗米饭,他差不多有十几天没吃过米饭了。小青做了他最喜欢吃的红烧鱼,他吃得津津有味,还打趣说:“这辈子讨了小青做老婆,真享福。小青做的红烧鱼比饭店里的还好吃。”
  吃了中饭,小青扶他去床上休息,他睡了差不多两个小时。醒来后让小青打水帮他擦澡、换衣服,然后斜躺在床上,和来看他的人说话。
  “哎,擦了个澡真舒服。即使到阴间里去,也不会做个邋遢鬼。”
  小青怪她乱说话,他嘿嘿地笑起来:“我都病到这份上,去那里是迟早的事,说说不碍事。”
  黄昏来临,小青在厨房里做饭,突然听到萍生大喊一声:“小青快来,我姆妈和菊英他们来接我了,就在大门口。”
  小青和孩子们一同冲进房里,见萍生的嘴巴像拉风箱似的,正在大口大口喘气,他吃力地说:“叫—我—爹—得!叫—我—爹—得!”
  小青了解他的心事,赶快派孩子们去找金龙。
  金龙跌跌撞撞闯进房里,哭喊着“萍生,我的崽呀!”一把将萍生抱在了怀里,一滴滴浊泪雨点般落在萍生干枯的脸上。
  此时,萍生已经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咕噜咕噜响着,嘴巴张得老大。他睁着无神的眼睛,就那么定定地看着金龙,似乎要将他摄入他的灵魂。良久,两行泪水从他眼角悄然滑落,与金龙——他爹得的泪水交汇在一起。
  萍生的嘴角浮起了一抹微笑,慢慢地合上了双眼……




[ 此帖被燕剪春光在2013-12-15 10:46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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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湖一驴 积分 +100 好文章慢慢品读! 2013-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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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都昌镇)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13-11-29
好文章慢慢品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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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都昌镇)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13-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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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都昌镇)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13-11-29
每次上在线,就盼着有老师的作品读,今天终于盼到了!看您的小说是一种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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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13-11-30
       人世界的男女啊,情感与欲望的交织,多出了这么多纠纠葛葛,但无论如何,血缘总相连,父子终归是父子,这也许在人的基因里面已经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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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溪镇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13-11-30
小说里的情节,在农村听过,也见过,可没有这么复杂,感人。非婚生下的孩子,好像就是耻辱,永远掖着,藏着。还有这样的父与子,算是对世俗的一种挑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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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树乡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13-12-05
当真得坐下来慢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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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合乡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13-12-10
我只想问楼主  萍生到底是你笔下的父 还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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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都昌镇)
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13-12-14
自己写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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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溪镇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13-12-18
细细的看完了,刚开始被两个男人的角色弄乱了,看完后才明白怎么回事,故事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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