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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 县城(都昌镇)

只看楼主倒序阅读使用道具楼主发表于: 2024-01-09

老爹进城

黄华清

   老爹这次进城，不跟以往那样，在城里转悠转悠，看看城里的风景，瞅瞅新世纪广场上的老年人吹拉弹唱跳，而是有桩心事想如愿。没料到，他如愿了，我却如万箭穿心。
   去年初冬的一天上午11点左右，二妹打电话给我，说老爹到了县城，叫我过去陪老爹吃饭，但我因公务下乡，电话中嘱咐二妹，留住老爹，晚餐我安排吃饭，顺便让老爹喝点小酒，高兴高兴。
   挂掉电话，我心里纳闷，老爹这次来城里不是先找我，而是先打电话给二妹，再由外甥接了他。外甥大学毕业没找到工作就在小城开了个小店，供应猪肉、大米、油盐等日用品，忙不过来就请他娘到店里帮忙。二妹在店里很忙，我曾去看过她，看到她那么忙碌我就不忍心打搅，借口有事早早离开了。
   外甥的小店在阳光府邸，离我住的地方较远，他在西，我在东。我就打电话给外甥，问他小店附近有餐馆吗？外甥说有。我的想法是，把餐馆定在小店附近，可以让二妹参加，陪陪老爹，吃完饭就可以很快回店做生意。
   傍晚五点多，我赶到小店，见到了老爹。老爹脸上有一丁点儿笑容，却好像是强挤出来的。我心里咯噔了几下，是不是来晚了让老爹不高兴。我立即跟爹解释，县城因道路改造路上堵了车，并问老爹是不是饿了？老爹忙说，嫑紧，不饿。
   老爹喜欢吃的红烧肉端上桌了，我帮老爹夹了一块，老爹说，就吃这一块哈，不要夹了！我心里弄不明白，平时一餐能吃五、六块红烧肉的老爹，今晚怎么突然变了？我又把店里的招牌菜——北京烤鸭包好了一小包给老爹，老爹又是几番推阻。要在平时，老爹都很爽快地吃吃喝喝。鱼煮豆腐，墨鱼附粉，我都给老爹盛了两勺，老爹对这些软食没推辞，我心里好受些。我又问老爹，来不来一小瓶白酒，老爹摇了摇头表示坚决不喝。
   我很失望，老爹不喝酒又不太吃菜，言谈也比平时少的多，我又怀疑老爹是不是还在生气？我很了解老爹，他本来从不生我的气呀！每次我到乡间看望老爹老妈，两佬总乐得合不拢嘴，口里说，不要常来，耽搁时间，心里却总是在盼望，这些我都是可以感知的。我自信，父子之间不会在小节上有什么隔膜。
   吃完饭，二妹私下找到我说，哥哥，你明天还是带爹爹去医院检查一下吧！爹爹总说吃了饭反酸甚至呕吐，肚子不舒服。这时我才联想到二妹白天打电话给我，说老爹愿意留下来住一夜，是希望我次日陪他去医院检查。哦！我终于找到了老爹不爱吃菜的一些答案，老爹估计是身体出现了一些状况，才不愿喝酒，食欲也不强烈。
   针对老爹的症状，我在县人民医院一同学的帮助下，去消化科找到了余医师，认为做胃镜可以查清一点问题。但老爹年已84岁，做胃镜有风险，余医师不敢开单。但老爹一直想做个胃镜，这是他的心愿，两年前就有。
    我就说，余医师，俺老爹虽然年龄大点，但身体素质还好，在乡下还种五、六斗田呢！
   余医师又问，今天上楼是他自己上的不？
    我说老爹上楼一点问题都没有。
   余医师说，那就看心电图有没有问题，没问题的话就可以做。
    开了心电图和胃镜两个单后，我先带老爹做心电图，之后又到了做胃镜的办公室。
   曹医师让老爹吃过一小瓶润滑喉咙的液体后，拿出一根有灯光的长管子，开始为侧卧在床上的老爹做胃镜，一名女护士用一个〇字塑料框套在老爹的口里，嘴边放了盛装咳痰的器皿。曹医师很细心，但插了五、六下都没成功。
   老爹因插管眼泪流了出来，我忙用纸巾擦拭。看到老爹那勇敢又难受的样子，我心里真希望早点能插进管子。我给老爹打气，并握住老爹的手，说，爹爹，您不是早就想做个胃镜吗？你就听医生的话吞一下嘛！老爹点点头。
   曹医师说，喉咙那地方阻了，这种情况很少碰到，估计是我手法不对，我请余医师过来，看能不能插进去。
   我暗地思忖，曹医师是很敬业的一个人啊！他自己没成功，但为病人着想并不放弃，敢于放下自己的面子，让另一个医师来做，医德高尚真的让人敬佩。
   余医师来了，在第三次插管时成功了。余医师用那根带灯光的管子在老爹的内脏探了又探，并不时地问拍照没有？在边上的曹医师有问必答，配合很默契。
   胃镜做好后，老爹下了床，吐了两下口水，问医师，有事吗？曹医师说，没大毛病，食道上有点炎症，你到门诊找刚给你开单的余医师开药。
   老爹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之前那惶恐不安的神情不见了。
   趁着老爹到门外吐口水的时机，曹医师指着桌子上的报告单，语速极快对我说，估计是早期那个，你得在你爹吃完十天药之后到九江复查。我心噔噔地跳，明白曹医师说的"那个"指的是什么，但我必须装作若无其事。我忙说，知道知道，谢谢你曹医师。
   老爹这时凑过来了，疑惑地问有事么？我说，爹爹，食道上有点炎症，我带你去开药。
   见到了余医师，我真诚地说，真的谢谢你刚给老爹做了胃镜，不是你技术好，真难插进去呀！余医师说，别客气。接着余医师帮老爹开了十天的西药，并悄悄嘱咐我日后带老爹去九江复查。
   再次谢过余医师后，我带老爹到了一楼药房检了药。为了确认诊断情况，我跟老爹说，你在楼下等我，我去楼上问下余医师，吃药是饭前还是饭后。事实上，药袋子上都注明了饭前饭后，我只不过是找个借口，让老爹不在场，避免听到不该听的话。
   余医师说，目前的情况估计是早期食道癌，从检查的情况看，是最近才有的。接着又问老爹真实年龄，我说84岁。余医师脸上很平静，说，你带老爹去九江看能不能做手术，县里是不考虑去做，因为如果做手术怕出血后止不住，而九江的条件相对来说要好点。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再次变得难受起来。我平衡了一下身子，把脸上的肌肉尽量恢复到若无其事的状态，然后挤出来一点点笑容，好面对年迈而可怜的老爹。
   这日阳光正暖，但一想到医生说的话，我心里就憋得难受。我扶老爹上了我的私家车后座，提出先吃点东西再去鄱阳湖边上转转，我暗地想让老爹在有生之年，享享福，看看风景，老爹微笑地答应了。
   这时，我又想起了老爹经历过的苦难。老爹吃过的苦，我长大后才慢慢懂得。为了弄点家庭收入，保一家十口吃饭穿衣，老爹只身一人多次前往景德镇市浮梁县一个深山老林割竹子，哪怕这个竹山曾有人被蛇咬死，他也要冒这个风险。老爹割了几捆竹子，搭本村纪英爷爷拖煤的货车回家。上半年搭车倒好些，坐在货车拖斗里没什么，要是寒冬腊月，整个骨头冷得像散了架。回家后为了报答纪英爷爷，就为他家操田扶耙忙双抢。冒险弄来的竹子，老爹就做起了手艺，破竹子做篮子卖钱。
   老爹壮年时还到湖口县用板车拖沙上船，流了多少汗，熬了多少苦日子，只是后来听本村与老爹同做工的孝金叔叔和大哥说过，湖口拉沙吃过的苦是这生从没尝过的。
   我知道，病人的情绪很关键，如果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势必精神崩溃，本可以多活几年，却因精神支柱的塌陷，会大大缩短寿命。我只能伪装，一副很开心的样子，而心底里的难过时而要冒出来时，我必须狠心捺住。这也是一种煎熬，胸部如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挥之不去，却又无法排解。
   我为老爹拍了几张照，也拍了几段视频，怕老爹怀疑，每次我都说，为晚上做抖音用。金色的阳光下，老爹在鄱阳湖边转悠，兴致勃勃，神情飞扬，想到以后某一天，我将会失去眼前这位吃过一世苦头的老爹，鼻子不由得发酸。我用力使劲儿揉了揉鼻子，又使劲儿捻了捻鼻子，终于控制了情感的闸门，泪水没有涌出来。
   我问老爹是不是再住一晚，老爹不肯，说要去乡下陪老娘，还说老娘一个人在家不安全。我知道老爹说的是真话，他离不开乡间那个小窝，离不开那个跟他同枕共眠相濡以沫60年的老伴。老爹对老娘的赞美常挂在嘴边，在我们儿女面前总是说，在村子里绝对找不到第二个像老娘这样本分、善良的人。老爹虽然性情暴烈，偶尔骂骂咧咧，但内心对老娘不差。单从吃肉这事上就可看出来，老娘从不沾肥肉，老爹总是把肥肉咬下来自己吃，而把瘦肉送到老娘的碗里。
   我只好送老爹下乡。老爹在车上说，我们现在条件好，有吃有穿，国家政策又好，对老年人还有补贴，谁都想多活几年呀！我忙点头。我知道，老爹是在宽慰我，也像是在点拨我，担心我对他到县城看病有想法，也可能是表白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让子女们理解理解他。我笑着对老爹说，是呀！身体哪个地方难受肯定要尽早看医生，有病就不能拖，特别是像老爹这样年龄的人，更要经常到医院检查检查。
   老爹到了家门口，又把我当客人一样向老娘喊话，鲜英，鲜英，华清来得！老娘正在炒米粉，没腾出步子出门。老爹见老娘忙活，也像久别重逢似的，加快脚步到了屋内，从老娘手里抢过钯铲，在滚烫的铁锅里，将大米炒炒、翻翻，直至熟透。
   临走，我反复劝老爹少抽些烟，还说这是医生叮嘱的，为了食道上的炎症尽快好起来，必须要少之又少。老爹笑眯眯地说，现在戒是戒不了，少抽点倒是。
   返程途中，我打电话给二妹，嘱咐二妹不要告诉任何人，因为还没有完全确诊。二妹哽咽地说，不会，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她还哭着说，看到爹爹送来的一壶菜油，忍不住哭了又哭……
   想着老爹带大我们兄妹七人，操碎了心，吃尽了苦，我们又没好好报答，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把车子停靠路边，让心中的难受，用喷泉般的泪水一遍又一遍冲刷……
   我掰着手指头，数着日子。
   我把老爹的情况告诉大哥、二哥，他俩都很惊讶，老爹的身体一向很好，怎么突然间有这毛病。
   十天的药吃完了，如果直接说带老爹到九江市的医院去复查，势必让老爹生疑。我想了一个说法，就让大哥打电话给老爹，说九江的条件好点，胃镜插管不会像县里那样的插七、八下才成功。老爹接了电话后，表示再去医院没必要，要是去九江玩，是可以的。我就说，那就带您去九江的大哥家玩一玩。
   12天过后，我赶到乡下，见到老屋门前的一大堆柴火，斫断的痕迹一看就是刚刚弄的，就问老爹，您又上山斫柴去了？看上去，老爹很开心，他微笑着，很有成就感似的，说，是啊！昨天我去了山上两趟，斫了两车柴。
   我说，这么多柴，怎么弄回家呀？
   老爹说，用单轮推车呀。
   我又责怪老爹，都八十多的人了，还不顾自己的安危，要是在山上滑了脚，那可是好？
   老爹又是笑，说，不会的，不会的。
   老爹这次穿戴花了一点心思，特意把那件买了多年没舍得穿的大棉袄披上了，鞋子也换了一双保暖的，不过那只棉帽依然没换，也许就只那一顶吧！老爹很精神地跨上了轿车，坐上了后排。
   路上的风景让老爹一遍一遍地赞叹，经过的隧道、大桥，还有翠绿的群山、宽敞的公路，都让老爹好奇：这世间的美好真的看不尽，说不完呢。
   惊喜的是，在九江市第一人民医院做胃镜，老爹出来时很高兴，说插管子只插了一下就进去了，没有半点痛苦。我和大哥也感到高兴，之前担心老爹吃不消插管，看到老爹的兴奋样子，也就放心了。医师告诉我，已取了食管的组织做活检，要一周之后才能拿结果。那么说，现在就可回家了。因为在九江呆上一周等结果，对一生劳碌的老爹来说，似乎不可能。
   果然，大哥想挽留老爹在九江再住一晚，老爹就是不答应，说，不了，回家，回家。
   时间飞快，一周的时间很快到了。我和大哥惶恐地到了医院，取到了结果。我直奔结果看：中分化鳞状细胞癌！顿时我的心又如刀绞一样的痛。大哥见到后，也变得沉默了。
   我找到了胸外科的医师，负责科室的陈主任说，这是早期的，可以刮掉。我和大哥点点头，要求早点帮老爹办入院手续。陈主任说，你先帮你老爸做个核酸检查吧！再办入院手续。
   拿结果的这天，在乡间的老爹其实也在等待。我担心老爹等得心焦，决定这就打电话去。我和大哥商定，还是不能告之老爹的检查结果。于是电话中告诉老爹，还是炎症，应该到九江继续治疗。但老爹在电话里不同意，并说只要捡点药回家吃就可以了。
   我心急如焚，当日晚上赶到乡下，央求老爹去九江治病。我说，老爹，您食管上的炎症目前只有半粒米那么大，如果不及时治疗，会扩大糜烂整个食管的，您要知道这厉害关系啊！老爹沉思了好久，问，吃药就不能除掉吗？我说，直接刮掉只要几天的时间，而吃药要吃一年二年，效果不一定很好，再说还会伤肝的，是药三分毒嘛！老爹想想也是。
   我知道，老爹一生省吃俭用，从来舍不得花钱。我安慰老爹，钱的事，不是您管的事，您就只管配合治疗就行。老爹最终同意了。
   办好了入院，次日就来了一大堆检查单，见如此，老爹有点不高兴。我知道老爹心痛用多了钱，就说，费用会报销很多的，不必担心。
   我目睹了一位和老爹同样病症的65岁老乡，做了手术之后，在走廊里锻炼身体，也就是走走步子而已，让我们有了新的认知。老乡步履蹒跚，由其妻子搀扶着，神情萎靡，颈部打了一个小洞，腹部打了二个小洞，全身三根管子扯着，着实让人感觉从死亡前沿挣扎过来。老乡的妻子说，差不多一个月了，还不知要住多久的医院。
   这医院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呀！曾有人感叹过。一个好人呆久了，意志也在被磨灭，情绪也会变得焦躁。老爹刚入院时，我特地问过医师，医师说只要半个月就可以把那癌细胞刮掉，看这老乡的情况几乎是不太可能的事，而且老爹这么大年纪了，是否可以做手术都是我们做子女需要重新认真考虑的一个大问题。
   老爹目前的状况跟常人无异，只是吃过饭后，有点打呃，反酸。如果做了手术的话，是不是会加重病情呢？我们忧心忡忡。问过几位做医生的好友，纷纷表示还是不做手术为好。大哥首先表态，不做大手术为好。二哥从景德镇赶来了，考虑过后也赞同大哥的意见。于是就在2020年最后的一天，我带着老爹出院了，打算开药吃，保守治疗。
   在九江打工的大姐听说老爹在九江住院，特地烧好了红烧肉，购买了衣服，花费近千元，待她准备送到医院时，接到我们已经返回家乡的电话，一时懊丧不已。二妹、三妹听说老爹已经回家，丢下手上的农活专程看望老爹，细妹远在广东，发来一个四位数的红包，我考虑到细妹劳苦奔波，打工不易，没有点击。
   老爹接纳了子女们的孝敬，满心欢喜，好像不曾有过病痛。
   想想也是，目前老爹还有这样好的状态，只要加强体内正能量的培植，保持乐观的心态，就会把坏细胞打压下去，从而延长生命的长度。其实体内的两派细胞之争，也是“狭路相逢勇者胜”！老爹闻听，觉得也有道理。于是老爹开始加强营养，少抽烟，还把多年挂在墙头的二胡取了下来，适时将黄梅戏《天仙配》《女驸马》等戏曲捡了起来。
   现在我更盼望老爹一有空，就来城里。来一次就少了一次啊！生命的尽头尽管一触即达，但我们还是满怀希望老爹多点时间在人间停留。(注：2021年1月3日撰稿，文中所称老爹于2023年5月20日去世)
2011年2月在杨家山拜年的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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