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公山是鄱阳湖上的孤岛。何金保寻了个两边峭石耸立的山岬把难民藏起来，招呼长庚
留在岸上照应，自己和王家兄弟又冒险回到红船。何金保说，再去湖上巡巡，看看还寻得到
生还的没有。
被救的难民有二十几个，都是从安庆、芜湖分乖六七艘大小船只，结伴溯水进入鄱阳湖。
日本飞机狂轰烂炸，炸沉两条船，受伤落水的不计其数。长庚看到被何金保抱上岸的小女孩
一身水淋淋的衣裳，便脱了自己的衣裳与她。再看其他难民身上全无干纱，蜷在石缝间发抖，
便捡了些枯枝残叶，燃起堆火。那个被何金保拉扯上岸的柔弱女子，见长庚也是个半大孩子，
来回不停地忙碌，就随长庚一道去捡些柴火。附近的柴火很快捡尽了，长庚就要翻过道山岗，
到山坡间折些松枝，那个柔弱的女子便一道去了。一路上自然有些话说。长庚说到自己拜何
金保为师，上了红船。那女子失声问，你船上老大姓何？长庚应道，不错，就是那个拉扯你
上岸的。在船上我喊他何老大，在家里叫金保叔。女子停住脚，扳着长庚的肩头追问，何老
大叫何金保？长庚被问得好生奇怪，反问，大姐认得我金保叔？女子木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自言自语地说，怕又是同名同姓的。这回倒是长庚急了，停脚不走，说，听金保叔和爷爷说
过，他有个失散的妹妹。你，不就是吧？
长庚与那女子在路边寻块石头坐下。那女子说，她也姓何，叫何金秀。十四年前与哥哥
何金保从南京到芜湖，投靠一个远房表叔。表叔姓贾，开间大木材行。哥哥在木材行做排工，
自己在贾家做下人。兄妹俩日子虽然清苦，倒也过得过去。只是第二年春上，哥哥到赣州山
里接一帮木排，一走就是三四个月。记得哥哥临走时，到贾家府上寻过自己。哥哥说，自打
父母过世，兄妹就相依为命，没有分开过。这次去赣州山里，山高水险，怕要有好几个月，要
妹妹事事小心，莫让哥哥挂念。说着还取下手上一只护腕，说这对护腕哥哥日日都戴在手上
沾满哥哥的汗气。你要是想哥哥，就拿出来看看，就当哥哥在身边。女子说完，从衣襟里取
出一只护腕，交与长庚。
长庚接过一看，和金保叔的那只护腕一模一样。棕色的牛皮，金黄的铜扣，衬布上绣了
一个“何”字。金保叔的那只护腕交爷爷管。金保叔说，湖里风恶浪险，总把有闪失，他日
若能与妹相见，也好有个相识的信物。长庚望着金秀，止不住泪花闪闪，叫了声，姑姑！
一声姑姑，叫得何金秀肝肠欲断，悲喜交集。何金秀继续说，长庚拦住，说，姑姑不要
说了。金保叔与爷爷的话我都听到。长庚当年虽然年幼，但何金保与宋老爹彻夜长谈的话都
叫被窝里的长庚装在心里。苦水里泡大的孩子把爱和恨特别记得牢。长庚告诉何金秀说，金
保叔随排回到芜湖，见不到妹妹，便寻贾府要人。贾府左右搪塞。后来，何金保打听到实情，
便打断了贾家恶少一双脚，从此亡命江湖。
话说何金保与王家兄弟上了红船，但也不敢离鸡公山太远。收殓些被浪打过来的尸首，带
回鸡公山，也让这些游荡的冤魂有个归宿。三个人心里都是紧绷绷的。何金保铁青着脸掌舵，
王家兄弟每捞一起尸首，都要恶狠狠地骂一句。远处随浪漂来半截断桅，王纯虎正想用篙将
断桅拨开，还是弟弟王纯彪眼尖，指着说，哥，还有个人。兄弟俩齐力拉起伏在断桅上的人，
一试鼻息，竟然还有丝气。何金保要王金虎过来掌舵，自己到前甲板去了。王家兄弟上红船
时间不长，救生经验毕竟不如何金保老到。何金保单膝跪在甲板上，把伏在甲板上的人提起，
放在屈起的膝盖上，膝盖顶起落水者肚皮。何金保单手在其后背推揉，用了几分内力。盏茶
功夫，落水者口中涌出一股浊水，渐渐苏醒。
何金保把他仰面放在甲板上。这一放，放得何金保满身热血上涌，五官变形。你道为何？
原来救上来的这厮，正是何金保不共戴天的仇人，贾家恶少贾天魁。王纯彪见何金保神色有
异，忙问何金保什么事由？何金保默不作声。红船上的人都略知何金保的往事。要是让王家
兄弟晓得眼前是何金保的仇家，不把他丢回湖里才怪。
就在这时，一架日本飞机悄悄地钻出云层。等王家兄弟发觉，飞机上的机枪响了。何金
保不由自主地扑在贾天魁身上，子弹在何金保背上开了花。
长庚和何金秀的回忆，被轰隆的飞机声打断。
长庚叫声不好，拔腿朝难民藏身的山岬跑去。难民们烤衣取暖的烟火招来日本飞机。飞
机在浓烟上空丢下炸弹，炸弹的响声惊天动地。长庚向炸弹响处泼命的狂奔，何金秀气喘吁
吁地跟在后头。突然，就要跑到山岬的长庚倒头栽在地上。等何金秀跌跌爬爬地追上，长庚
浑身是血，何金秀瘫坐在地上，把长庚抱在怀里。长庚笑着闭上了眼，手里抓着的护腕落在
地上。
王家兄弟回到鸡公山时，天色微暗。何金秀迎上前问，何老大呢？王纯虎无语，王纯彪
把背上的贾天魁靠在块峭石边放稳，用衣袖抹把脸，指着贾天魁说，何老大为救他，死了。
何金秀一怔，对着鄱阳湖失声长哭，撕心裂肺地呼号：哥哥！哥哥！哥哥！一口气就没有过
来。靠在峭石上的贾天魁听得真真切切。他双眼紧闭，眼角竟然沁出泪珠，心里默念，何家
兄妹，我把这命还给你了。一头撞死在峭石上。
地
赣公网安备 3604280200010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