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同仁堂局当真是屋漏偏遇连夜雨。办完吴老大丧事，已经捉襟见肘。大家虽然都在想
法子。但不是远水近火，便是杯水车薪。高任堂头发都急白，又想起过去曾经动过的念头，
唤人请来帐房陈生，把自己的想法小声道出。
帐房连连说，不可不可。此乃东家祖传，倘若有失，同仁堂局如何对得起东家？对得
起高氏家族的列祖列宗？
高任堂惨然一笑，说，我身为同仁堂局主事，同仁堂局若在我手上断送，我高某又如
何对得起同仁堂局？还有什么面目于九泉之下面对列祖列宗？
高任堂仰靠在太师椅上喘息了一阵，接着说，我早有此意，只是家母谨遵祖训，怕难得
她老人家首肯，才迟迟不决。如今山穷水尽，我亦心意已决。你收拾一下，待我回家转来，便
随我一并去县城。
高任堂回到东高村，已是薄暮时分。
东高村依山傍水。村前一条港堰。高任堂的家离堰边不远。是幢颇有气派的老棋盘屋，
青砖黑瓦。红石门楣上雕镂双龙戏珠，门楣上方，用麻石镶嵌一块青石，上书“理学世家”。
笔力老到，绵里藏刚。
高任堂进家门时，一家人正在前厅的天井边吃饭。见高任堂由伙计护着，一身疲惫回
来，都放下碗筷。
待高任堂在竹摇椅上坐定，送他的伙计回了老夫人的话，喝了碗绿豆粥后乘夜色返回。
高任堂的家境并不殷实，十来亩水田，七八斗坡地，租给人家。年成熟时，除去缴用，
还有些许节余。这几年，同仁堂局入不敷出，每年都要贴补。家中积蓄无几。
老娘繁繁絮絮地盘问过同仁堂局近日变故，嘱咐道，莫焦，有为难的地方，做娘的帮
你排解。
望着白发芲芲的慈母，高任堂几乎要说出自己的心思，但还是忍住了，扶老娘回房歇
息。
片刻功夫，高任堂又回到大厅，要了盏罩子灯，到后厢房去了。
后厢房是高任堂的书房，只是他终年极少在家，桌上都蒙了些许轻尘。随后进来的夫
人将桌面掸净，高任堂从书柜里取出辐立轴，轻轻展开。
这是幅绢本山水画。画面重峦迭嶂，白雪皑皑，林泉溪谷，曲径通幽。具有王维“诗
中有画，画中有诗”的作品特色。
高任堂专注地端详，目光从上至下，从右到左的缓慢移动。那种神情让夫人感到诧异，
忍不住问道，老爷，有什么不妥？这房里极少有人进来。
高任堂回过神来，抬头面对夫人，目光忧郁得有些迟滞。歇了歇，他平静地告诉夫人，
想把这幅画典当出去。
夫人马慧兰一时愣住了，竟痴痴地望着高任堂，半天才问，老爷，为什么？
高任堂把原委细细说过。夫人流泪说，老爷担这样重的心事，人都消瘦得脱了形，为
妻却不能替你分减半点。你要当画救急，我哪能不肯？只是娘那里……。当年公爹病重，等
钱抓药，也不敢动这幅画的念头。
高任堂如何不清楚。爹病上床的那年，自己刚好二十挂零。老爹一病三年，拖得皮包
骨头腹大如鼓。四处求医问药，药铺里坐堂的老中医，四处游方的土郎中，偏方验方，捡
药煎药，偌大一幢棋盘屋到处弥漫一股苦涩涩的药味。家中几乎卖净当光。爹临终时，说，
日后，不管如何，高家子孙都得守住两样东西。一是这幢棋盘老屋，高家的发祥之地；二是
那幅巜雪山寒江图丨，是曾祖手里时，皇上所赐。
想到这些，高任堂一时又无话可说。
是夜，高任堂夫妇辗转反复，苦捱到天明。
一连数日，高任堂食无味寝不安。请来郎中，吃过几帖柴胡桂枝干姜汤。
心病心药。郎中纵然开的是神丹妙方，也医不好高任堂。倒是做娘的眼花心明，察觉出
什么来，问儿子儿媳道，所郎中说，任堂你脉浮心烦，忧郁结于胸胁。不知你还有什么为难
的事闷在心里，不肯说出来。
高任堂疲乏的回话，同仁堂局正值多亊之秋，我有些力不从心。
高老夫人如何肯信，问儿媳马慧兰。
马慧兰娘家是马家堰的望族。她知书识礼，极是温顺。经婆婆盘问，眼泪早出来了，把
丈夫告诉自己的心思和盘托出。
娘听说儿子要把祖传的古画典当，不由得不生气，数落儿子说，你也是过了不惑的人了，
还这等少不更事。你爹临死时的话，还记得？
高任堂泪水沁出眼窝，喟然道，儿子自知这样有违祖训，也逆拂了娘亲的意愿，故迟迟
不取向您老人家稟告。但同仁堂局过了这个便分文全无。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叫为儿如何支
撑得住。前些日子，吴老大船倾身亡。虽说是天灾难抗，但同仁堂局若是钱广粮足，舟坚船
固，或许也不至此。
一口气说了许多话，高任堂累得虚汗淋漓。马慧兰替他擦过，娘要他坐下后，问，果真
就没有别的法子？
高任堂苦笑着应，不是万无计告，我哪里敢动这种心思。知我者，说我急公好义，一片
至诚；不知我者，说我败家散业，浪得虚名。
娘沉吟了许久，叹道，当年，你爹在同仁堂局主事，经年呕心沥血，病得抬回家来，从
此不起，撒手去了。如今轮到你，也是操心劳神。罢罢罢，就依你罢了。
高任堂闻言，忙给老娘跪下，马慧兰跪在一边搀住丈夫。
娘让俩人起身。三人相搀着去了后厢房，取出古画，也不打开再看一回，用一块蓝底白
花的扎头布细细包好。娘把它交给儿子手中后，三人泪眼相向。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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