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阴历六月十二,是老爷菩萨的生日。西鄱阳湖边的老爷庙就比往常更加热闹。
原来,这老爷庙很有一番来历。
相传,元朝末年,朱元樟与陈友谅大战鄱湖十八年。朱元璋在康郎山一战大败,逃到西
鄱阳湖,幸遇一渔翁搭救,方才脱险。朱元璋以金环相酬谢,渔翁不受,变为大头鼋踏波而
去。朱元璋才知道是湖边鼋将军庙里的大头鼋救了他。朱氏即帝位后,立马赐封大头鼋为“定
江王”,并重修庙宇,加封为“定江王庙”。
当地百姓习惯把“王爷”叫做“老爷”,所以,沿湖一带把“定江王庙”也叫做老爷庙。
老爷庙前的鄱阳湖水域,古时称扬澜江,是出入鄱阳湖的咽喉。这里,风当八面之威,浪
矗千寻之势。风助巨浪,浪击波腾,行舟过艇,覆没时闻。有歌谣云:“船到老爷庙,十船
九船愁,翻船难逃命,阎王殿里转回头。”
过往船家把这里叫做“鬼湖”。
光绪丙午年间,告老还乡的五品按擦使高应瑞偶游老爷庙,环湖观景时,突见湖中风狂浪
涌,中流客商舟子尽葬鱼腹,遂起拯溺救生之念。于是,他联络地方乡绅,设同仁堂局,鸠工
兴修红船,专司湖面拯溺救生。数十年来,无论世事更迭,救生不止。善举远播,江南咸知。
吴水生,就是救生红船上的老大。一条船,两个水手,伴他在这古扬澜江上漂泊了十几年。
船,是罗滩子船,既快又破浪。
水手,一个叫何金保,早先采石矶强盗寨的湖匪,虽生得黄皮寡瘦,拳脚上却有两下功夫。
只因吴老大有恩于他,便甘心跟老大做了水手。
另一个叫吴癞痢,吴老大的堂弟。小时生得满头黄皮头癣。头癣好后,头上却寸发不长,
光皮秃顶。
吴癩痢仰躺在前舱板上,巨大的帆影正落在船头。船头连同那方水面,都罩在帆荫中,习
习湖风吹拂,凉爽爽的。吴癞痢头枕一圈缆绳,睡得好不惬意。这副模样,正应了一句老话,
要想懒,滚船板。
船前的湖面就是驼河洲。巡湖的红船到驼河洲嘴,就该掉头。
吴老大用胯骨将舵棍朝外试着挺了挺,然后,趁前浪刚过后浪还未涌上来的瞬间,右手用
力一推舵棍,左手一松帆索。船头一掉,风帆跟着转个向。吴老大顺手舵棍朝怀里带一把,刚
刚涌上一侧船帮的湖水,又哗哗地淌下去了。船身即刻平稳,船后留下一道亮花花的弧线。
何金保从舱里探出头来,看看睡得挺熟的吴癞痢。船掉了头,帆转了向。吴癞痢也享受
不到帆荫的庇护。六月黄天的太阳斜斜地射在他身上,那只寸发不长的光头上,立时贼亮贼
亮。何金保那张阴沉沉的脸上忍不住浮上一丝恶作剧般的笑意。
那年,在鄱阳湖上打劫失手,弟兄们被官府追杀得死的死,伤的伤。何金保一咬牙,带
伤跳湖,顺流漂到老爷庙湖面。本想拼将一口真气,游上岸,寻个人家匿藏。怎奈这扬澜江
暗流特多,迥流湍急,非但游不上岸,反而昏昏沉沉地卷进漩涡。
何金保只道自己罪孽深重,遭老爷菩萨惩戒,也不作生望。怎知,被吴老大的红船救起。
昏迷中,換了湿衣,裹了伤,灌了姜茶。何金保感激零泣,发誓洗心革面,立地成佛,跟
定吴老大做个水手,拯溺救生,以赎前衍。一晃,也就有七八个年头。
何金保脸上的笑意很快就没有了。他赤脚踩在吴癞痢的胳膊上摇醒他。
吴癞痢用手背一抹下巴上的涎液,眯着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的眼问,过了驼河洲?
何金保没理,踩着船帮,上了舵舱,左手搭上舵棍,说,老大,我替一下。
吴老大 放心地松了手,心想,这后生是个跑船的好手,舵棍迟早要交给他。
吴老大靠在舱篷边休歇。跟着过来的吴癞痢把搓好的纸媒和烟管递上来。
吴癩痢等他哥吃罢四五筒烟,小心地试着问,哥,回港不?
吴老大低头吃烟,头都冇抬,只说了句,还早。
吴癞痢转过头对何金保说,夜里老爷庙唱戏,是老大挺喜欢的“水福班”。他想叫何金保
帮帮腔。
何金保没有吱声,不晓得听到没有。
吴癞痢不好再说。船上一时倒静得很,听得见船头破浪时溅起的水声。
吴癞痢终于耐不住寂寞,寻着话说,别人都说看到“水福班”的戏,丢得饭碗都不悔。我
说是鬼话,丢得饭碗,勾头啃卵。
吴老大果真接了话,你也晓得看戏?单说生、旦、净、末、丑、贴、老、杂、外、小,十
大行当“水福班”就样样齐全,更不要说班主李水福能在一张条桌上翻几十个筋斗。吴老大又
是扳到指头算十大行当,又是弯腰弓背学李水福翻筋斗。神采飞扬。
何金保瞪了吴癞痢一眼,把舵棍朝怀里拢了拢,船头就向湖岸偏了过去。
顺风顺水。等吴老大回过神来,已经看得见暮霭中的老爷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