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有一天孩子们喊我爷爷。我才发现,自己已满头白发。
推开记忆的柴门,我的人生真是一处农家院落,角角落堆放着锄头铁锹水车犁耙……随意捡起一件,都会抖落一地陈谷烂芝麻。
那些年的冬天,年年修圩作堤。每个生产队都要派出精壮的男女劳力参加水利冬修的大会战。民兵突击队;“半边天”战斗队;老愚公班;铁姑娘排,一帮一;一对红;挑战应战;我赶你追,硬是用一双手两只肩在鄱阳湖的荒洲上圈起一道道蜿蜒的圩堤。
修圩作堤,其实是很苦的劳动。吃住都在湖草盖的窝棚里。每天,倦月还未西沉,急促的哨声就赶着你爬出并不温暖的被窝。借一片月色,挑着没有睡醒的冻土,来来往往好几回,还看不见一缕晨曦。
沉重的劳动,单调乏味。日复一日的挖泥挑土,日复一日的挑土挖泥,把人变得越发简单而麻木,好像是一群搬运泥土的器具。愚公移山的豪情渐渐消蚀。会战指挥部敏锐地发现了新动向,果断地把集中看管段“牛鬼蛇神”发配到各个生产队,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也让贫下中农们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中激发起新的改天换地的斗志。
我们队里分到了一个历史反革命分子,据说是伪省保安大队九中队的军官。他来的第一天,向广大贫下中农请罪后,背了一段“老三篇”。
“我们的八路军、新四军、九中队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
贫下中农的眼睛是雪亮的,耳朵也不含糊。岂容这个老反革命恶毒地篡改最高指示!劳动的工地立刻变成了阶级斗争的战场。一场触及皮肉更触及灵魂的战斗极大地激发了贫下中农的阶级感情,劳动的热情空前高涨。
后来,经历过“深挖洞”,一夜间,在红壤坡上挖岀无数“猫耳洞”样的防空洞;又参加了平山造地,把长满青杉绿松的丘陵削成了光秃秃的黄泥岗;在沼泽地里修战备公路;在鄱阳湖深处种万亩芦苇……。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用我们一生中最耀眼的岁月,那是我们生命的精华。上个世纪的那场大水过后,我曾去过一次当年挑过土的那座圩堤。那里已经开始平垸行洪,退田还湖了。圩里圩外被湖水连成浩翰一片。我的思绪逐浪远逝。
曾经滴过汗水泪水的土地已经深深地隐入湖底。一寸一寸挖平的“小平原”,如今仍然寸草难生。战备公路上藜蒿茂盛。万亩芦苇一片汪洋……。我们过去宗教徒般地虔诚、狂热地做了些什么?
难怪有人嘲弄我们这一代人。
我忧伤地想起莱蒙托夫同样忧伤地说过:“我们这一群忧郁的、很快就要为人弃却的人们,将要无声无息地在这个世界上走过。”我的心绝望地呼喊:要是有来生……。但理性告诉心:来生是不可能的。
于是,面对鄱阳湖,我们的母亲湖。我孩子般地伸出双手——把昨天还给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