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开我们已经快二十年了。那是一个漫长的光阴,足以让一个懵懂的孩子长成中年人,足以让生活的痕迹刻满额头。可无论时间如何流逝,母亲的身影却从未真正远去。她没来得及看到我们成长、走上工作岗位,更没看到我们结婚、组建家庭。如今,我也有自己的孩子,可对她的思念却像一株顽强的野草,在心底疯长,越是深埋,越是茂盛。一幕幕往事时常浮现在脑海,像老电影的胶片,带着些许模糊,却又清晰得让人心痛。遗憾的是,她的身影越来越少出现在我的梦里。梦里梦外,我依旧是那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带着一丝无处安放的孤单,走在岁月的长路上。
今年正月,朋友端来了一碗米粑。在我的家乡都昌,过年时家家户户都会做米粑,我们也叫它“年粑”。正月里吃年粑并不稀罕,可当我咬开这碗年粑的那一刻,一股熟悉到骨子里的味道扑鼻而来。那是阔别三十多年的,属于母亲,属于家的味道——雪里蕻做成的菹菜,菹菜烧肉。在都昌,尤其是在我的家乡,酸菜还保留着古老的名字,叫“菹菜”。这味道瞬间将我拉回童年,拉回到那些寒冷的冬日和母亲忙碌的身影。
菹菜烧肉并不是家乡的传统菜式。菹菜原本只是早上配粥的一道小菜,清淡、微酸,带着泥土的芬芳。可在母亲的手中,它却变成了我记忆中最美味的一道菜。
记得上中专和大学的那几年,每逢寒假结束返回学校,母亲都会精心为我准备菹菜烧肉。她知道,过年期间我每天大鱼大肉,吃得满嘴流油,可一回到学校,面对食堂单调的饭菜,我总是难以下咽。于是,她用灵巧的双手,将这道不起眼的小菜变成了我的“秘密武器”。做菹菜是个麻烦又费时的过程。先要在菜园里划出一小块地,种上雪里蕻——这种菜新鲜时并不好吃,产量也不高,一般人家懒得种。可母亲为了让我在学校里不至于饿肚子,每年都坚持种上一畦。那一畦绿油油的雪里蕻,在她的眼里远比不是普通的蔬菜,而是一片爱的海洋。她用一双粗糙的手,将菜洗净、腌制、切碎,再配上肥瘦相间的猪肉慢炖,装进搪瓷罐子里,叮嘱我路上小心。那味道,酸中带香,肉质软糯,温暖了我无数个在学校宿舍的夜晚。每当我想家的时候,我就打开罐子,仿佛母亲就站在我身边,轻轻拍着我的肩。
母亲总能把简单的食物做得充满仪式感。从我小学开始,每次开学或考试的当天早上,她都会煮一碗鸡蛋面给我吃。煎得金黄的鸡蛋,配上一碗自家手工晒制的面条,热气腾腾地端到我面前。她会在桌上放一小碟香油,有时还会撒上几根葱花。她说:“吃了这个,脑子灵光,考试不怕。”那时的我并不懂这些话背后的深意,
只觉得这碗面条特别香,特别有力量。吃完面,背上书包跨进学校时,心里总有一种自豪感,仿佛母亲用这碗面为我撑起了一片天空,让我在求学的路上勇敢前行。后来我才明白,那不是面条的魔力,而是母亲的爱,让一切平凡的食物都变得意义非凡。
母亲刚离世的那几年,我抵抗拒绝听到关于她的事。每当有亲戚谈到她的离去,我总是默默走到一边,假装没听见。仿佛只要我不听、不想、不面对,回到家里就能看到她忙碌的身影——在厨房里生火做饭,在院子里晾晒衣裳,或者在菜园里弯腰拔草。那时的我,像个固执的孩子,拒绝接受现实,拒绝让母亲的离开成为我生命的一道槛。
可这几年,我开始渴望听到关于母亲的故事,渴望从她的朋友和同事口中了解我从未见过的一面。我想知道她年轻时的模样,想知道她是否也想和我一样,充满朝气,喜欢在田野间奔跑,或者偷偷憧憬未来的日子。我开始明白,母亲不仅仅是那个为我操劳半生的女人,她也是少女,也曾有梦想,也曾在某个清晨迎着阳光微笑。这些年,我像一个探宝者,试图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她的模样,却发现那些拼凑得多完整,那个完整的她,早已随着时间的风,飘散在了记忆的缝隙里。
去年暑假,我带着儿女去爬山。那是个晴朗的日子,阳光洒在山间的每一片叶子上,空气里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我们爬到山顶时,远处掠来一阵清风,凉爽而轻柔。我站在那里,闭上眼睛,忽然觉得那是母亲的轻抚。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了她的声音,低低地说:“慢点走,别摔着。”我睁开眼,风已散去,身边只有孩子们的笑声。可我知道,那阵风里藏着母亲,她用另一种方式陪伴着我,陪伴着我的孩子们。 如今,我已为人父,生活被工作和家庭填满,可每当夜深人静,那种失去母亲的孤单感总会悄悄爬上心头。我会想起她忙碌的身影,想起她为我准备的菹菜烧肉,想起那碗金黄的鸡蛋面,想起她折雪里蕻时弯下的背。我多想再吃一次她做的饭,多想再听她唠叨几句,多想告诉她,我已经长大,已经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可这些,都只能在思念中一遍遍诉说。
母亲离开快二十年了,时间带走了她的声音和温度,却带不走她留给我的爱。那一畦雪里蕻,那一碗鸡蛋面,那一阵山间的风,都是她在我生命里留下的印记。我知道,她从未真正离开,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静静地守护着我,守护着这个家。或许有一天,我会在家里再次见到她,她还是那个模样,笑着对我说:“慢点吃,别烫着。”而我会像个孩子一样,扑进她的怀里,告诉她,我有多想她。(乡土拾贝 詹宏)
本文选自:2025年《土地》杂志春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