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阳湖区有一道传统美肴叫“河水煮河鱼”，它以汤鲜、肉嫩、味纯著称，在都昌乃至全省许多饭店都有这道菜。然而吃过真正地道的“河水煮河鱼”的人恐怕不多。
外婆家就住在棠荫岛，小时候，舅舅出湖捕鱼的时候我也常常会跟着去。那时候的渔船没有挂桨机，舅妈在后面划着桨，我与舅舅则坐在船头，慢悠悠地朝鄱阳湖深处荡去。在某一个插着小红旗的地方，渔船停下来，舅舅伸手下去，一串长长的鱼钩就被牵出了水面。或许正有一条硕大的金丝鲤在钩上挣扎，金丝鲤鲜红的尾巴不时地翘出水面，在水面上旋转出色彩斑斓的波纹。舅舅从身旁拿出一个大铁钩，对准鲤鱼猛挖过去，这条漂亮的金丝鲤就“游”进了船上的活水舱。舅妈继续荡桨，紧随着舅舅手中的钩绳。又有大鲶鱼、大青鱼、大草鱼陆陆续续进入了活水舱，小半天的工夫，活水舱里已经是鱼头攒动了。
舅舅累到了，站起身，把锚往水里一丢，歇下啰——然后就带着我坐在船头看风景。
湖水尚未泛滥起来，一丛丛水草在湖面上招摇着它们的青绿。最多的是渔船，棠荫的，长山的，下山的，梅沙的，箬堑的，在各自的作业区装钩、起网、锚泊。有炊烟袅袅地从渔船上升起，一股奇妙的味道，混杂着水草与鱼腥的气息，在晚春的风中飘荡。那分明就是“河水煮河鱼”的味道。那味道先是从远处传来，若有若无，似真亦幻，然后由远而近，渐渐地浓烈起来，最后把我包围。
原来舅妈也已经在伙舱煮好了一锅“河水煮河鱼”。当舅妈揭开锅盖，那味道便随着一团白雾升腾起来，弥满了整条渔船。舅妈盛了一蓝边碗鱼送到我手上。鱼块在碗里堆了起来，只有少许乳白的鱼汤。那是我第一次这么大碗吃鱼，大块吃鱼，所以印象比较深刻。只是当时年纪小，才十岁的样子，“河水煮河鱼”的味道倒记不真切了，只记得我一连吃了两大碗，另外又喝了一碗汤。
真正品到“河水煮河鱼”的味道是在我高中缀学以后。
由于各种原因，我高中尚未毕业就缀学回到了家里，一时变得空虚起来，整日闷得慌、闲得慌。住在湖边的程家表哥有一天来我家玩，就邀我一同去帮箬堑人扯大网，便欣然答应。第二天一早我就带上半斤米，上了箬堑人的大网船。
箬堑人的大网有几百米长，需近二十人拖扯作业。大网船载着我们一行到达作业区，先让一半人上岸，扯住大网的一头。然后载着另一半人往湖中开去，同时把大网慢慢下到水里，大网在湖里兜一个大圈，另一半人再上岸扯住大网的另一头。就这样，两拨人各自在腰间系着带子，用力拉着大网朝一个方向集结。我就亲身体验到了周溪当地一个有名的歇后语：箬堑人扯大网——工夫在腰头。
近2个小时后，大网渐渐地合拢，有鱼儿在圈内窜动，偶尔也有大点的鱼儿开始跳跃。随着圈儿慢慢地缩小，鱼儿的动静更大了，都四处慌乱地寻找出口，因为鱼太多，就开始相互冲撞成密密麻麻的一团，最后都被我们装进了鱼盆。较大的是鲢鱼、草鱼、鳊鱼，更多的是餐鱼，也有肚皮圆滚滚的、上面长满毛刺的河豚。
船家装了一面盆餐鱼作为我们的下饭菜，剖好洗净，放在一个大锅里先煎后煮。说是煎，可并未放一滴油，只是用细火把餐鱼的一侧烤成半黑黄的状态，然后从湖里舀了几大瓢水，开始大火煮了起来。此时，鱼盆子已被负责卖鱼的挑上户去了，我们两拨人又开始了第二轮扯网，想必大锅里的“河水煮河鱼”也在细火慢炆了吧。
扯网的过程是枯燥乏味的，我与表哥只是跟随着人家的脚步，弓腰，蹬腿。扯网的人大多是妇女与中年男子，也有少许老人，他们常常说些我们似懂非懂的玩笑话，有时竟能腾出手脚来打情骂俏，倒也自在快活，一点也没有吃累的样子。我与表哥是十七、八岁的毛面后生，只在意早已辘辘作响的饥肠，同时惦记船上大锅里的“河水煮河鱼”。
远远地我看到船上伙舱里的炊烟在细细地腾起，那位驼背的伙夫揭开了锅盖，朝锅里撒了些盐，用锅铲铲动了几次，然后持一把大勺从锅里舀了些许鱼汤，送到嘴边轻轻一吹，仰脖一饮而尽，舌尖又在嘴唇上缠绕了几下，一脸陶醉地点了点头。
我又闻到了“河水煮河鱼”的味道。那味道从驼背伙夫的大勺里传来，穿过大网里浓烈的鱼腥味，穿过工友们打情骂俏的嬉闹声，直冲进我的鼻孔。那味道里面有生姜淡淡的清香，还有朝天椒浓浓的辣味。我开始惦记我那半斤米了。所有扯网的人都是每人带半斤米交给驼背伙夫，是典型的“平打米，斗吃饭”。嘿嘿，我在读书时可是每餐六两米啊！
大网终于又合拢了。大伙忙着拢网、踩纲、装鱼，一阵忙禄之后，都到船上吃午饭。饭是二十多人的大锅饭，菜是大锅的“河水煮河鱼”。好一点的鱼大家是舍不得吃的，因为要指望卖个好价钱，所以只能吃餐鱼、鳑鲏、小鲫鱼等这些杂鱼。餐鱼是鄱阳湖里最多最常见的鱼类，长不过三寸，重不到一两，是湖区居民的家常菜。平常家里都是用菜油把餐鱼煎得二面金黄，吃起来酥香爽脆，口口是肉，刺骨不留；而今天是我第一次吃没有半点油星的“河水煮餐鱼”。
女人们都盛了饭，夹了鱼，打了汤，到一边去吃了，男人们各自从装米的布袋中取出烧酒，盘坐在鱼锅前，一酒一鱼一汤。虽然是小小的餐鱼，却因为驼背伙夫的精心烹饪，鱼的味道全部出来了。鱼肉细腻而粉嫩，腥中带甜，辣中含香。周溪有句俗语，“养了一塘鱼，去了半仓谷”，说的是鱼能多下饭，比如平时一餐只吃一碗饭，若有鱼下饭，便定能吃两碗，所以先吃饭的人大都超过了半斤米的本份。幸好，喝酒的人因为多喝了酒，饭倒也只需小半碗；只是他们坐在锅边，鱼自然吃得更多。如此算来，大伙倒也互不吃亏。此时，灶里的火尚未完全熄灭，余下的炭状物依然红艳艳地散发着灼热，让鱼汤变得越发象牛奶般黏稠，渐成浓缩的精华，所有的味道、营养全凝聚于此。于是大伙一齐上来分享，你一勺我一勺，最后滴汤不剩，都吃得个粘嘴唇。
现在“河水煮河鱼”也上了各大酒店的餐桌，可是总吃不出当年的味道。有人说，当年天更蓝水更清，鱼也是野生天然，自然味道纯正；而今什么都变了，此水非彼水，此鱼亦非彼鱼，所以纵有再传统的烹饪技巧，再多更高级的佐料，也比不上从前“河水煮河鱼”的味道。我想这也许有一定的道理，但更多的恐怕是其它方面的原因吧，比如环境，比如心情。
我觉得坐在酒店的餐桌上是断然吃不出“河水煮河鱼”的味道，一定要到鄱阳湖，到渔船上去吃。三五好友，一壶烧酒，盘坐船头，就着一锅“河水煮河鱼”。看渔舟点点，日落月升；听桨橹咿呀，船歌悠扬；任鄱阳湖的风吹拂着清凉，吹拂着荡漾。抿一口酒，夹一块鱼，舀一勺汤，“河水煮河鱼”的味道就溢满了舌尖。
当然，最妙的就是自己动手煮“河水煮河鱼”，纵然手艺不精，火候欠佳，可吃起来味道也必然是别具一格，终生难忘。鱼是自己垂钓或者网捕的，剖肚去鳃，生火煎煮，一应事务皆躬身亲行，不在意一身鱼腥，也不在乎满脸墨乌。于鄱阳湖上，吃自己煮就的“河水煮河鱼”，亦雅亦俗，意兴盎然，岂不快哉！
我期待着有一天能再到鄱阳湖上吃一顿原汁原味的“河水煮河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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