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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倒序阅读使用道具楼主发表于: 2011-12-28

失落的回忆

　　　　　　　　　　　　　　　　　　　　　　　　　　　　　　　　　　　　　曹爱民
　　人老喜欢念旧，总会勾起那么多回忆。长在鄱阳湖，回忆的都是些与湖有关的东西。拾贝壳、划龙船，童年时代多美好；游泳、打水仗，少年时光多有趣。然而在我后来的青年时代，却非有趣，至多谓之为涩中带趣，趣中有痛。
　　记得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鄱湖沿岸几乎全部种棉花，棉花种植要肥料，那时没有化肥，最好的肥料便是湖洲上的青草，铺在地里遮荫防旱，埋在土里腐烂成肥，既经济，又肥效，还可防止土壤板结。
　　农谚云：“草奔清明”。每到清明前后，鄱阳湖中的太小河港湖汊便是“船似浮云人似雁”。湖中帆船穿梭来往，草洲上打草的人抓晴天，抢雨天，起早贪黑拼命干，一天能挣几十个工分，虽然当时只有四、五角钱的劳动日。
　　一九五八年，我在九江师范被划成了右派，开除学藉，回家务农，接受劳动改造。于是，我便“有幸”成了成千上万个“青脚骨”其中的一员。
　　“作田怕打草，读书怕过考”，就是说打草是一项最苦最累的活，不然怎么把打草的人贬称为“青脚骨”。
　　先说打草。一要力气饱，二要有技巧，三要草刀磨得好。力气大做什么都好，何况是卖力气的活。技巧很要紧，草刀与刀柄的角度不能太陡，也不能太平。太陡往下钻，削泥块；太平的话，留的草茬很长，这样就数量少，重量轻。还有就是不能光用手上的力，要用身子带动双臂，不然的话，打不了一会儿就两手发酸无力。至于磨刀的技巧只在别人传授后，慢慢琢磨，渐渐掌握、熟练。买草刀也很关键，草刀钢的含量与硬度要适中，有经验的人只要用手指一弹，听响声就能辨别草刀质量的好坏，再就是选择磨刀石的粗细、软硬也是很重要的。
　　再说挑草上船。有时要到离船四、五里路的地方寻找好的草源。船上人煮熟了饭就在桅杆上掛一顶草帽、斗笠什么的，草洲上打草的人隐约望见就一人挑一担草回船上吃饭。
　　打草还不算累，最累的是挑草上船。草打到一定的数量估计能装满船就停止打草，全部集中挑草。每担草都要经过每个人的肩头一人传给一人，一直传到船上，躲不了半点力，找不到半点巧。
　　我刚出校门，才十六、七岁，个子又矮又瘦，一百五、六十斤担子压得我几乎要往下溜。“上船无老少，赚钱个个要”，任何人都别想照顾，何况我还是右派分子。
　　挑草还有苦更难的，那就是淌过半水半泥的沼泽地。一担草挑在肩上，两头在泥水中拖，拖上岸不少于一百七八十斤。污泥中还有菱刺，收工后洗了脚，两只小脚肚上密密麻麻的黑点点，火辣辣的，只好搽点香油安慰安慰双脚。
　　晚上最难熬，蚊子成团，一抓一把，直往口里、鼻孔里钻。舱内热得象蒸笼，无法入睡。睡瘾重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蒙到被褥鼾。有的人干脆坐在齐颈脖的浅水里，把嘴鼻露在外面，熬过上半夜，还要不时地拍打脸上的蚊子。
　　当然，打草也并不是完全没点乐时。有时捡到一窝草鸟蛋，可以改善一下伙食，要是在低洼处的草丛中打着了一条大鱼，那全船人都大饱口福了。再就是船上装满了草，顺风顺水返航时，可以坐在草堆上或桅杆下唱着“过山丢”，诸如《赛海棠》、《陆英姐》之类，还有“十八摸”、“外甥嫖姨娘”等民间小调。不要考虑嗓子不好，音调不准，反正没有人喝彩，没有人鼓掌，总之把几天的疲劳消除贻尽了。
　　最可怕的是在中途遇上风暴。在前不着边、后不靠岸的浩瀚湖中遇上风暴，就只有听天由命了。每年都有船翻人亡的惨剧发生。
　　以前没有收音机，不知道什么叫天气预报，完全凭经验看云识天气。鄱阳湖上的风暴古怪，说来就来。不知什么地方飘来一团乌云，不一会儿就会狂风大作，大雨倾盆。有时碰到龙卷风，周围一点儿风丝都没有，湖水卷成一条水柱直上天空，远方的人望见说是“龙踩水”。这时就要拼命地摇橹的摇橹、荡桨的荡桨，逃命要紧。倒霉的人就会连船带人被卷到半空中，你说还有命活吗！
　　我曾经有过一次这样惊心动魄的遭遇，现在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幸好我二叔有几十年的驾船经验，人、船才幸免于难。
　　记得当时船正在返航，我正在畅想着一到家就洗个澡，再蒙头睡它三日三夜。忽然狂风大作，一排黑浪在船后不远处铺天盖地地卷来，我的脸当时不知吓得煞白还是漆乌。只听得二叔大声喊“扯篷！”水根哥以为听错了，反而落篷。二叔第二次大声吼道：“想死吧，快扯篷!”我跟水根哥慌忙把帆篷升起来了，顿时，船就象一匹脱缰的野马，往前狂奔。船头激几尺高的浪花，溅到了我和水根两人的身上。说来奇怪，天上风在怒吼，湖面上浪却不高，原来“风在前，浪后跟”，船在巨浪未到之前，安全地驶过了好长一段路，眼看黄褐色的湖岸遥遥在望了。
　　一会儿，巨浪象追赶猎场的野兽，疯狂地扑过来了。二叔大声命令水根落篷，可是帆篷被风鼓着，怎么也落不下来。这时，只见水根哥象杂技演员，三下两下顺着篷篙往上爬，一边叫我用力拉篷绳后手。我用了吃奶的力死命用力拉，水根哥在上面双脚一蹬一蹬，终于把帆篷落下来了。这时，船象一片树叶，一会儿被浪抛到空中，一会儿又跌入浪谷。只听得船上的锅盆碗盏呯呯嘭嘭地响。船舵悬空，船不听使唤，一旦船横了浪，别说这十几吨的小船，就是几十吨、上百吨的船也抵不住一排浪。我心想，这下完了。忙用手抱住桅杆死死不放。水根哥用缆绳绑住自己的腰，悲戚地说：“就是死也了也可以捞到一具囵尸。”
　　我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感到船平稳了好多。我看看天上，风仍在刮，乌云仍在翻滚，浪依然在咆哮。我疑惑地望着掌舵的二叔，才发现船后拖着一条长长的绳子。原来是二叔急中生智，眼见船不听舵，于是忙把一掛几十丈的縴绳抛向了船后湖水中，才使船象箭一样笔直地朝岸边驶去。
　　终于到岸了。回想刚才闯鬼门关的情境，全身都瘫软了。
　　风平浪静，一弯彩虹挂在天空。湖水退了下去，整个船身搁在沙岸上。
　　命是保住了，可是凭我们三个人怎么能把船推到水里去呢？正在我们犯愁的时候，只见来了十几个人，他们是横山港避风暴的渔民。他们走到船跟，二话不说，就帮忙把船推下了水。我们不知怎样感激他们，口里只连声说“多谢，多谢!”既没喝我们一口茶，更没抽我们一支烟。
他们走远了，还回头不断地挥手。
　　我看懂了他们挥手的意思，那就是说：不用谢，我们都是喝鄱湖水长大的!
　　这些往事已经过去几十年了。现在优质化肥代替了湖草，机船淘汰了木帆船。社会在进步，科学在发展，该失去的让它失去，不值得留恋。倒是要珍惜幸福的今天，创造更美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