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午子过世，村长致哀词，说：曹正龙同志，是个平凡的同志……，把“平凡”这个词说了三遍，最后一个“平凡”后面添上了“而又伟大”。
对呀，到底是应该有些伟大的，光是平凡有什么用？
壬午子是我外公的侄子，就是我的堂舅。他的事我了解一些，我觉得，他确实有些伟大。你要问我有什么根据，我就说，他是吃过河豚的。
这还不伟大啊？这世上的和世下的（就是土里埋的嘛），有谁吃过河豚？
河豚好吃无比，这是传说，我等福分浅薄之徒不敢或者说是没有福气试验。河豚有毒，这个壬午子就可以作证（现在不行了）。好吃的东西应该给谁吃？那当然是做官、做帝的了；但皇帝命金贵，不会为了那点滋味把命放跑艄，做官的也一个德行；所以做官、做帝的没有吃河豚的命。
现如今的富贵人可是能吃上河豚呀。原来，河豚虽然剧毒，然而毒只在肝脏，小心把肝部剔除，啥事没有。大城市的高级馆子，有专门的厨师，有本领做此营生。政府里把资质管住了，所以没有本事的人一般进不了门槛。安全应当是没有事吧？但如今的河豚，早已不同于壬午子吃的河豚，如今的河豚是人工饲养的，其味道之美，毒性之烈，根本不能跟野河豚相比。野河豚哪里有？你问我我问谁？如今鄱阳湖里，你带眼镜找去，哪怕找到了一根河豚刺，你斫我三扁担都行。
所以壬午子不能算简单的人。
那年，壬午子和队里几个渔民在湖里装濠捕鱼，摊上了这事儿。
那时河水好，天天都有好收成。加上壬午子确实是猫变的，对鱼性了如指掌。一天下来一张濠百把斤活鲜是没有问题的。所以大家喜欢跟壬午子打伙下河。跟着他，每天弄十几、二十分工没有问题。但壬午子很知一，就是捕到的鱼自己不沾腥，一斤一两都得卖出去，变现后根据交公的钱折算大家伙各人的工分。跟着他出工的人也没法，午餐只能吃家里带去的辣椒酱、萝卜干做菜。有个胆大的后生，横下一条心，说出一句大胆的话：鱼不能吃，河豚总能吃吧？
石破天惊！河豚？对呀，这么肥的河豚丢掉好可惜，说是说河豚有毒，也没听说哪个短命的是吃了河豚死的呀。这生死原本是由命的，要死的卵朝天，不死的万万年，生死之数，岂是几只河豚可以定夺的？
吃河豚，不算是贪污吧？不算是破坏渔业生产吧？更不是破坏农业学大寨吧？那就吃。
不吃河豚不知鱼味，不会说话的壬午子在此后几十年中反复说这句话，可见他一点也不为自己为了吃河豚而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而后悔。那味道是怎么个好法呢？壬午子想得头发昏也说不清楚，反正这么说吧，这人世间的美妙，除了那个就算这个。
谁说有毒？全是扯白呀，原来这么好吃呀。不急不急，壬午子哥哥你咋还没吃咧……
大家都吃了，到底几个人吃了？如今问不明白，反正片刻间全都倒了，一个死了，一个残了，一个昏了。壬午子是昏了的那个。
为什么壬午子就只是昏了，而别人却残了、死了？
或许就是怕嘛，壬午子胆小，敬畏这天地之道。河豚这物原本不是给人吃的，天地将其造化一个剧毒的肝脏摆明就是杜绝恶物将其作食。壬午子心存敬畏之心，到底抑制了自己的欲望，吃得少了，所以没有死，也没有残，只是昏了，昏了一辈子，就做不出伟大的事来，只能平凡。
也或许就是让，好吃的东西，大家多吃，我少吃，这是谦谦君子的品格。
村长把个平凡说了三遍，才想出了伟大二字，脑子有些缓转。村长没有说吃河豚的事，国庆子说了，这就对了，壬午子平凡一辈子，到底是有些伟大的，比如这吃河豚的事。
平凡的一生？对的，勤劳？对的，还有吗？勇敢呀，敢吃河豚，还不勇敢？善良呀，把好吃的让人家多吃，自己少吃，把现金给公家，自己只得工分，鱼尾巴也不舍得吃一个，这不是善良是什么？村长你不要说后来几十年壬午子三岁顽泡子也没得罪一个，树叶子落下来都怕打破头，光是这吃河豚的事就可以说得清呀。
还有？是呀，对天地之道常怀敬畏之心，这事要紧呀。壬午子虽然胆大，到底还是怕呀，所以就捡了条命。你说不是怕？那就是让呗；反正就是自己所得少了，这一少，就让壬午子活到今天，就成全了壬午子的伟大。要是没有这一少，壬午子死了，村长说了平凡（平凡算个屁！），说了勤劳（总没有俺爹勤劳吧？），还说什么？鬼都不知道。
不孝甥麻眼（这名字好难听哦，但我舅家从来都不承认我的学名，只能将就了。）以是作为母舅大人讳壬午子的哀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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