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上梁
月儿落了下去，大地变得一片昏暗。冥冥之中似乎有只看不见的手，在将一颗颗闪烁的宝石，源源不断地从潘多拉魔盒中拿出来，缀在夜空。东边的天际次弟升起三颗亮星，已经移至中天。它们的眼睛一定够亮，肯定看见了刚刚发生的一切。
就在堰尾的一切将要重新归于寂静之时，远方高处灯光中大矮的新屋，突然响起了很大的喧嚣声。爆竹的声音、人群的嘈杂声、木工师傅的唱彩声，人们的应彩声……不绝于耳。
上梁的吉时就要到了。
主事木匠豹子提着公鸡，东家大矮恭敬地捧着老酒壶，开始祭梁。豹子嘴里大声唱着祝梁词：“喂！日出东方暖洋洋，我给老板造华堂，前面造起都督府，后面造起宰相堂，左边造起金银库，右边造起积谷仓；都督府里出武将，宰相堂里状元郎，金银库里多财宝，积谷仓里万担粮！我今在此祝彩后，荣华富贵万年长。”
“东家给我一只鸡，身穿五彩绿毛衣。此鸡不是平常鸡，王母娘娘养金鸡。白天昆仑山上放，半夜子时把钟啼。 皇帝听了金鸡叫，急忙起床穿龙袍。臣子听了金鸡叫，急忙起床把王朝。学生听了金鸡叫，背着书包学堂走。农夫听了金鸡叫，犁钯锹锄田间跑，婆婆听了金鸡叫，急忙起床纺棉条。”
“金鸡祭了梁的头，子子孙孙是王侯。金鸡祭了梁的腰，子子孙孙戴纱帽。金鸡祭了梁尾上，子子孙孙在朝纲。”
……
豹子每唱一句彩，人们都跟着附一声“好呀”应彩。后边祭梁时，豹子唱完一句，就按着鸡头在梁头、腰、尾处磕一下，大矮紧跟着虔诚地往梁上倒上几滴酒。
祭完梁后，豹子师徒两人抬着大梁，一边唱采一边就着长梯逐级上升。上到梁顶高空，等候吉时定位。豹子跨坐安稳，开始吊上梁粮粑。就是莲英一班妇女忙活了一天，蒸出来的小圆粑，一边一谷箩。然后兜宝，豹子和另一个师傅分在东西两边的梁树顶，一边唱采，一边吊下那特制的红布包裹的粟米馅大宝粑来。大矮和儿子两人分立东西梁柱底，用干净围裙恭敬地接着，预示着荣华富贵代代相传。
唱彩中，豹子一只鞋不小心掉落下来。他仍是用的那唱腔调一声惊：“糟糕我掉了一只鞋。”下面等着捡粮粑的以为开始抛粑了，一齐挤挤哄哄，听不真切，依然大声应答“好呀！”豹子不高兴了，人家掉了鞋子你们还叫好，就嘟哝着低骂了一句：“叫好你家里要死人。”下面依然一片声地回应着“好呀！”见下面什么都应好，本来建房过程中受了莲英百般苛刻有气，豹子胆更大了。便借题发挥胡乱编彩，唱骂了房东祖宗十八代，只在每个彩结尾时，才加上“我今在此祝彩后，荣华富贵发万年。”下面果然还是一迭声的应好，直乐得豹子心里爽歪歪。
劈啪的爆竹声，唱彩声，斧子撞击大梁的定位声，终于唤醒了躺在苦莲树墩的秀兰。咦，自己还没死。明明昏迷，明明沉到了水底，怎么又会躺在这树墩之上？是谁救了我呢？周围黑巍巍的一片，只有夏虫和小蛙在聒噪。摸摸湿漉漉微微隆起的腹部，她依然能清晰地感到有生命在律动。
“因为他吗？难道是天意？难道有神灵？我不该死。是的，还有他，我不能因为自己的悲痛而剥夺他的生命。我不能这么自私。死很容易，我要为他而活。无论怎么艰难，我要活下去。”
“繁星镶在夜空，多像一双双孩子天真的眼睛。东方的天空有颗星星，真大！真亮！呵，那就是人们常说的启明星。是的，我的孩子也该有这样明亮的眼睛。亮星的天际下面隐约显露着暗红，那儿在孕育着一颗红彤彤的太阳，是的，我的孩子也该有它一样灿烂的笑脸。世界还是很美呵！是的，我不能就这样离开。”秀兰终于站起身。她清晰地知道，迎接她的，还是一个明媚的晴天。
……
“你捡了多少，钢子哥？”赶到中学去早读的阳问堂哥钢子。
“我捡了二十三个，你呢？”
“我才十一个，还这么小。”
“这家大寒碜了，上次我捡一家的上梁粑，有六十多个，又多又大，我妈杂着煮面条，吃了好几顿。“
“就是，我看见今天上梁家的亲戚，都拿着伞反过来装。咱们怎么捡得过他，不公平。”
“真是要粑不要脸。”
“咦，那水里边漂着什么？”
“好像是个人，是一个死尸！”钢子惊叫。
惊叫的声音引来了两个早起看水的老农。
死者已被清晨的微风吹送到离堰岸不远处。背朝上伏在水中。因挣扎而褪脱的裤子浮在水面，露着白生生的屁股。
过来的年长农民胆壮。下到苦莲树墩，伸出耙锄，勾着了漂浮物。拉上堰岸，翻过来，人们便认出是几乎被人遗忘了的细矮。面目狰狞，弓着的身体已经僵硬。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根禁渔牌，整个形象丑陋异常，像西游记中挨过孙悟空金箍棒的小妖怪。
一头猪在栏里寂寞一生，有了杀掉它吃肉的好处，死后会在它身边围一大群人称斤论两的。细矮是个人，死得蹊跷，足够满足人们探究心理，也不免热闹一回。
“真是个傻子，半夜三更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有人说
“看样子就为捞个渔牌，丢条性命，不值当。”农民并不知道事情的经过，发着感概。
“大矮刚刚新屋上梁，细矮却死在这大堰里，真可怜。”
“反正是没人疼的主，早死早投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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