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4年。12月31日。
跨年之夜，想想这一年自己过得也不轻松，决定今夜要好好放松自己，先出去聚个餐，再跟朋友玩玩。可是刘同学特意来家转达的儿子的消息让我瞬间石化：做错了事了，无法面对家人，所以今夜不归。
尽我所能，各种途径问询不到任何原因和结果。种种担心和曾历经过的后怕齐齐涌上心来……我对自己说，没关系的，就让他自己在外度过这一夜，明天再说。可是，却做不到。想到他连棉袄也没穿，想到他晚饭还没吃，想到他身上没有半毛钱，想到这大半个学期的种种，想到这一年在跟孩子平和共处上自己曾做过的各种挣扎和努力，至此，似乎一无是处。我是一个多么失败的母亲！儿子纵然惹下多大的麻烦，他不过还是个不到十五岁的孩子，可是，他遇到问题，不但不愿意向他的父母求助，反而只想躲避着我们，而且是在这个跨年的夜晚。
我在愧疚、担忧和无助中再次走过了县城一条条熟悉的街道，在每个广场都茫然失措地坐上几十分钟，我希望自己可以碰到儿子，告诉他，不管有什么事情，我是母亲，我都会陪他一起面对和解决。我试图通过QQ联系到他，告诉他这些话。我真的联系上了，我喜极而泣。可是，他只讲明早一定回家，依然拒绝了我的进一步沟通。我说如果我一直在这寒夜的广场等他，是否他也会有所顾念？他劝我回去，之后下线，再无声息。
我坐在冰冷的广场的石椅上，偌大的广场，跨年的烟火闪耀，却不能让我感受到半点喜悦或希望。我身子冰冷，心也觉得冰冷。我想到十四年前，在工棚里生下他的日子，想到多年前曾孤身在外的那些岁月。那时，孩子，曾是我内心最柔软也最能让我坚强的一方心土。我每次离家时的泪湿衣襟，还有每次离家后的心底誓言：为了他们，要坚持，要努力……是的，直到现在才知道，冥顽如我，竟然从不曾预想到会有这样的时候。不惑之年，他竟然成了我最大的心灵之惑。
过了零点，我拖着沉重的步伐回了家。可是，我如何睡得着？我坐在沙发上，一遍遍地揣测，一遍遍地回忆，又一遍遍地反省，我感觉自己此刻彻底迷失了方向，我提醒自己，放下，先放下。可是，思想的野马依然策马奔跑，我收不回来。我知道，酒是狂药。可是，我也知道，酒可解忧。我要立即从这刻的所有烦扰中解脱，唯有借助这个狂药。
我喝下了一大杯白酒，果然是解忧良药，我的身体迅速温暖，连心灵也变暖了，我的大脑在我休眠的最后一刻发出了感慨：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二）
当我在医院清醒过来，时间已经过到了2015年元月一日正午。床边是年过六旬的父母和凌晨打车从乡下赶过来的爱人。凌晨两点，我借助酒精的作用暂时地摆脱了心里的困扰，可是狂药也让我彻底陷入了昏迷，继而是狂乱。我人事不醒地躺在客厅的地上，忽而哭忽而笑，吓坏了婆婆，各种忙乱，叫了救护车，把我送了急诊。据说年轻的门诊大夫讲看我的症状要考虑送诊精神科。
我清醒过来了，为自己让身边亲人如此担惊受累倍感内疚。可是，越清醒，越清楚地知道，儿子是回家了，但一切并没有解决，问题一直都在。
我躺在病床上，不断吸入的氧气让我再次清醒地意识到，我的确病了，不仅仅是医生刚刚检查出来的肺部感染，那是多么微不足道的毛病。我的心里生着一种叫执念的病根，已经严重到不得不治的地步了。
之前，在过去的2014年，我想其实已经有亲人、朋友看出了我的病根。他们曾陪我走过了很多彷徨和无助，也曾给予了我各种劝慰和好的建议。
儿子第一次离家出走，爱人没有半点埋怨的彻夜陪伴；圣诞夜里，徐老师那匆匆停下来的脚步；前些天，杨老师说每个家庭养育孩子都有各自的烦恼总要勇敢面对总要不断反思不断学习试着解决的场面也依然历历在目；还有那一通通因感受到我的QQ签名里藏着困扰而打来的真切关心的电话……
走到现在，我终于发觉，原来这一年，在孩子的问题上，我是在不停反思不停调整，可是，依然没有找到深层的症结所在，依然没有明确的方向，这一年，我一直是个失败的、无助的母亲。所以，这一年我过得不开心，过得困扰无比，最后，还选择了借助酒精的逃避来告别2014。
我请了一星期的病假，来到了我从小长大的地方。表面上是治疗我肺部感染引起的持续低热，实际上，我是要跳出自己现在有形和无形的圈子重新审视自我、梳理自我。身为失败的母亲，心病，就先由自己来勇敢地医一医吧。
事已至此，我已不惮于别人议论我是一个过于严厉粗暴甚至有家暴倾向的女人，或者讲我的儿子可能做下了一些不能见人的事情。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时间已经走过了2014，我这颗失败的母亲的心也要走过2014，并且带着我的孩子，彻底走过2014年的阴影。
（三）
我呆在村卫生所楼上的宿舍里，三天没有下楼。持续的低热固然让我少了元气，但更关键的是心里的元气尽失，我做不到若无其事跟熟悉不熟悉的人谈笑风生。
第四天，感觉精神和体力好了很多，我收拾好自己，搭了个便车，来到了泗山。
那曾是我儿时最充实的记忆之地。因为全村的水田都在这个离家步行要一个多小时路程的地方，每年的春插秧秋收粮都在这里进行，大人最辛苦我们小孩觉得最热闹的时候就是双抢季节了。白天跟着妈妈在田埂搭搭手，晚上睡在村里搭建的草棚里，不记得有任何辛苦之处，只有自由自在和快乐。
走在中坝头，虽然一切早就变了样子，可是这个方向的路仍是这个方向，走在这条变得似曾相识的水泥路上，许多零星而又清晰的记忆涌上心头。就是在这条昔日的泥路上，天蒙蒙亮妈妈提着小菜桶带我赶去田里，回家时妈妈又挑着两大捆禾杆带着挑两小捆的我；双抢时节，摸着黑妈妈在前面拉着装满谷袋的大板车，小小的我在后面使劲地帮妈妈推呀；有时候，大板车一不小心被坑坑洼洼颠翻了，妈妈一边唠叨一边又使劲地把一袋袋谷子搬到车上去。
继续往前走，全部的记忆都是水田，秧苗，水稻，谷子，泥土，烈日，妈妈的汗水，还有早上好吃的包子馒头，烈日下甘甜的西瓜……
是的，这块土地让我实实在在地想到了我的母亲。我对母亲勤劳坚强，爱我的认知也源于这块土地。即使后来也有人跟我说着许多关于母亲的不是，但都无法改变我对母亲的肯定和爱。
现在，我也身为人母多年。可是，我的孩子对我显然并没有与我这样同样的感受。孩子没有先知先觉，一切肯定有因有果。
是的，对于子女的教养，一直以来，我所做的何曾比得上我的没有文化的母亲对我做的这些？从小到大，母亲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她到哪就带我去哪，直到我大了必须离开她；小时候她从不强令我干什么，只是她做什么都带着我，我要学她做她就教我，我要玩就让我在一边玩；对于学习，她甚至从来没有提过要求，放任我自己读到高中毕业落榜。虽然至今我并未成才，可是我对母亲的感情始终充满了信任和爱。
那么，我对我的孩子呢？两周岁一过，我就离开了他离开了家去异乡打拼。虽然当时形式所迫情非得已，可是毕竟是我离开了。我第一次回家他跟着外甥女喊我舅妈让我潸然落泪，再后来他跟奶奶亲让我心生嫉妒，直到如今，我们母子的距离始终隔着那六七年的光阴，无法填补。
2007年，我辞去外地工作回家考编从教，他已读三年级。书写潦草，我检查完作业批评他书写不端正，撕了他的作业要他重写，他委屈地说我：你这个乡下的老师跟我老师不一样。每周回一次家的日子一晃又过了四年，2011年下半年，我终于辗转调到了离家不远的学校。这时，他读七年级。朝夕相处的日子，我严于律己也严于要求孩子。每天检查作业，针对错题追踪订正，英语每周补充听力训练，每月固定展开课外阅读，寒暑假一开始就要求制定好计划，严格监督着他们落实执行。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孩子习惯良好，成绩也在预期之中。直到2014年，他进入初三的第一轮总复习。
成绩并没有明显的退位，只是作为日夜追随的母亲，我清楚地感觉到了孩子越来越不在原来的学习状态。直到5月，我们终于发起了第一次正面的冲突。他用离家出走向我宣告着他的成长和对我这个母亲的不满。
那一次，我痛定思痛，也做了自我反省和检讨。我是母亲，我是成年人，若有错，原罪只能是我。我试着调整自己并努力改善和他的亲子关系。
中考结束，他与同学打了十多天暑期工，之后天天出去四处玩。我没做任何干涉。七月，问他愿意学点啥，他同意去上个吉他班，于是就帮他报了个吉他培训班。之后，暑假结束，他就仓促地开始了他的高一生活。
各种困扰都源于能看得到他好像已经无法投入学习。曾经的前车之鉴和刻骨铭心的伤痛开始让我时时刻刻草木皆兵，我陷入无休无止的恐惧里无法自拔。是的，是我自己病了，我开始不能理智面对一切在别人看来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我一边在现实里忧心，一边还要撕开心底深处那些还未结痂的伤口来比对。没错，我身为母亲很爱他担心他。可我这样的爱已经带着病态，注定只能给他带来伤害。
做了七八年老师了，别人都说，我自己也认为，我是一个有责任感和职业道德的好老师。可是，正因为如此，我更应该可以客观地看清现在学校教育的真相。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孩子在学校说得好听是在学文化，说得确切点，其实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学那些应试的东西。不是说孩子不能从中找到乐趣，但是确实很容易令人疲倦。
这样的大环境，孩子厌学是多么理所当然的结果。可是我，为什么我无法坦然接受我的孩子也会有一天厌学？他也是个普通人，是个普通的孩子。
现在，我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内心，我爱他，我借爱的名义要他好学，要他日日求上进，这是真的尊重他为他好吗？还是只不过我完全是在完成自己内心的意愿？或许，我总是会忘记，他是他，我是我，我们是母子却的确是不同的两个生命个体。这么多年，我没有教会他快乐，怎样寻找属于自己的快乐，现在，我必须要做的，或许就是以身作则、身体力行告诉他：一个人，最要紧的是学会与世界平和共处，与自己平和共处。
（四）
那么，是时候该还给孩子自由了吗？
但是，谁又知道，我给的自由是他真正要的吗？或者这个自由只是我认为的自由？过多的自由不会给他带来伤害吗？人，一辈子很长，没有人知道，一时的对错就永远是这样的对错。不经过时间的考证，没有人敢断言。
所以，就让我抱一颗平和的心，与自己平和相处，与孩子平和相处，不谈对错，与时间相约，走过2014，走过漫漫人生，共同见证我亲爱的小孩平和地生长。
愿每一位爱我的人、我爱的人：2015平安、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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