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生终于也盖了新房,麦生娘当然高兴。虽然麦生是村里最后盖楼的,但三层小洋楼,矗立在住的老土砖屋旁边,看得格外舒心,当时麦生娘就想,自己死后也有面目见他爹了。
麦生五岁那年,他爹出湖打渔,遇风浪死在鄱阳湖里,留下麦生娘俩和婆婆。麦生娘是个孝顺要强的女人,在家侍奉婆婆,抚养幼子,在外一个人扶犁踏耙,干尽所有农活,克勤克俭,支撑着孱弱的家。婆婆是个厉害且有主见的女人,像狗一样,把持守护着家门,麦生爹死后的近二十年,硬是做到了寡妇门前无是非。
前两年婆婆去世,麦生也大了。学了手艺,娶了媳妇,外出打工,钱一年比一年攒得多,现在新房也盖了,出息了。要强了一辈子的桂生娘,那根绷了二十多年的弦,终于可以放松,歇息歇息享福了。
年下冬月初,麦生买了全新的家具,准备乔迁新居。原土砖屋里的老家具全被弃用,麦生用斧子把旧家具砍开砸烂,留着腊月烧灶熬麦芽糖切年糕。旧衣物、鞋子和蚊帐也塞给了破烂店。麦生娘看在眼里,很是舍不得,当年弄那些东西进家门多不容易,况且那些东西表面,都沾满婆婆和麦生爹的指纹和气息,平时一人在家目睹那些东西,总能回味以前的不寻常日子。孤寂无聊时,擦擦它们,晒晒收捡收捡,心里也会暖起来。现在砸了卖了,往后一人在家,少了这些熟悉的东西陪伴,唉……
麦生在些清理麦生娘的房间时,从角落里搬出一只油漆斑驳的四方大木箱子,箱子四角包着没了光泽的暗灰色铜片,箱口被一块钟摆似的铜搭扣着。麦生打开箱子,飘逸出一股淡淡的樟脑香味。麦生娘说,这个箱子是我娘家唯一的嫁妆,樟树做的,放衣物床单不被虫蛀,现在还香呢,这个箱子我留着哈。
娘啊,现在我们家是新楼房,全新的装修,有高档时髦的组合家具用,搬一个这么灰不溜湫的东西放在房间,多难看啊,砸啦砸啦!麦生的媳妇连忙插话。
要不,我仍然住在这土砖屋里,箱子放这屋我装洗换衣服。当年,为做这个箱子,你外公拉段樟木去镇上锯板,樟木将你外公手指压出了血,这樟木箱沾有你外公的血和汗水,我留着做个念想。麦生娘眼巴巴的望着麦生夫妻说。
那不行,你带大俺,不容易,吃过很多苦,怎么能把你一人留在这破土砖屋里住,别人还不戳脊梁骨骂俺不孝。再说,这土砖屋还要扒掉盖厨房呢。你住到新房里来,咱今后吃好穿好些,享几年福。那些从前的破烂都不要,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箱子还是砸了吧,少占地方。
麦生抡过肩的斧头落在木箱上,发出“咔”的一声响,棱角分明的箱子便破裂坍塌。麦生娘的身子止不住一哆嗦,像冬日猝然迎面撞上了一股穿堂风,身子晃了晃,差点摔倒。
清完土砖屋里的老家具和杂物,麦生娘的脸上,就几天的功夫皱纹深了很多,也疲倦很多。娘老了,麦生在想,娘精神不如从前。过了年,陪娘到外面开开眼,看看世界,散散心吧。
几天后,麦生请来挖掘机,拆土砖屋,挖地基建厨房。
麦生家的土砖屋有三十多年的历史,外墙风吹雨蚀,多处裂缝。室内柴火煮饭,烟油熏得漆黑。麦生娘依然记得盖这土屋的艰难。
那年下半年刚怀着麦生,天特干旱,池塘早焦干了,预备砌砖的垅田里,龟裂的口子可插进手指。等到冬月底,天才降了一场暴雪。没等雪化尽,麦生娘挺着肚子,顶着寒风,伙同麦生爹抡着木锨拍,趁着田里的湿气,两天功夫,将两斗田拍得严实。然后,婆婆帮忙映着长绳划砖形状线,麦生的爹娘就着一把砖铲,一个在前面用绳拉着,一个在后面推,四千多块土砖,三个人砌了上个礼拜才搞完。
随后的一整个腊月,麦生的爹娘忙着在砖田里,早上把砖搬开晒太阳,晚上收拢砖用稻草盖好。白天还要到山岭,牵水牛踩泥和泥,烧窑做瓦。那时村里没修路,砖晒干瓦烧好了,还得一块一块挑回家。腊月三十过年那天,麦生的爹娘还在挑砖,因为到正月开初,趁着有过年多下来的酒菜,得动手请人盖新房了。
“打船做屋,日夜不宿”,为盖这栋土砖屋,麦生爹娘熬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凌晨早起和泥码砖上墙;晚上摸黑搬料搭架平整地面基脚,真正累得脚打摆,骨头散架人蜕皮!这份苦麦生是体味不到的。因为麦生的楼房是包工包料承包给别人修的。但在麦生娘眼里,房子盖起来后的成就感,远比这份苦要甜蜜!因为村里和麦生娘同一辈的女人中,能盖得起这么像样的房子,还真不多。其他的女人大多吃老本,住着祖传的高大棋盘屋。
虽然,麦生娘也知道,古往今来,拆旧建新是规律,是值得高兴的事。但想到自己一手建起来且引以为豪的房子被拆掉,从此消失,心里的失落感可想而知。当挖土机的臂铲推向土砖屋,砖瓦坠落房子倒塌发出“哗啦……”声响时,麦生娘也在哗啦声中,象头立地不稳衰老的老牛一样,栽倒在地。
在随后的日子里,麦生娘虽然住着新楼房,但精神总显得萎靡,丢三落四,人日渐消瘦。麦生也曾带娘去过医院,医生没查出什么毛病,建议加强营养静养。麦生想到娘以前吃的苦,再次决定等家里厨房建好后,带娘去庐山散心疗养。
但麦生娘没等到庐山之旅成行,因为在来年春暖花开、莺飞草长时,她也随着鄱阳湖北迁的仙鹤永远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