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文人的概念,我一直有些模糊,《论语》上
说,非礼勿听,非礼勿用……大约这是作为君子的基本品性,君子者,文人也,不知相公你对我拍砖否?
于是我老是嫌自己愚笨,一辈子不认得几个文人。有幸与几个做教授的交好,圈子里也有些文凭高到了顶的兄弟,他们却并不以文为荣,更看不上非礼勿听之类,我自然不好把他们列为文人的行列,我自己呢,不是我小瞧自己,那是实在不配文人的称号的,理由?那是太多了!不说,不说。
上班途中,看到向村的龚贵,其时,他提一个花篮,一如既往地梳着毛主席的发型,头发上贼亮贼亮的,迈着斯文的步子,笑着称我“先生”。我被他的花篮子吸引,说那是一个文物一点也不过分,就是摆到文物专家刘岩(包括那个骗了人家一幅乾隆真迹画从北京跑到香港去了的北刘岩),保管也会看上半天,最终也会说:好东西。龚贵看我对他的篮子感兴趣,就直言:这是我年少时做的,上面有我老婆的名字。我提起篮盖,看那细密精巧的篾片,真的看到了方方正正的“向国花用”四个字,一时间,我醒悟出:这是个文人。能够品味文人,真的是很有福。现如今,好些赚够了银子的,要么是花银子买学位,装起了假斯文,其实那是没有用的,花露水混着狐臭,不呛死人才怪!要么是花银子买古时文人的字画,那也没有多大的益处,那字画又不挂的,放在保险箱里,溢出的是死亡的霉气。这世上也有福分好到了极致的,一辈子和文人做伴,品味文人,血脉和文人相连。这样的人哪里寻去?龚贵老婆算一个。向国花,这个名字一般人并不知道,人们只知道龚贵的老婆叫干鸡婆,谁知道这名字竟然在一件极精致的文物里印着呢?
我认识龚贵的时候,他还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后生。那时,他已经不再做篾,在泗山看洲。向村的地界和我村相邻,洲上的田也相邻。我村看洲的是老雇农康栋,其时他已经老了,头上有癞疤不说,成天口中流涎,牙齿老长且发黄,实在很丑。于是龚贵的形象就很令我向往。他那时就梳毛主席头,头发根根整齐贼亮,好似我父亲晒黄花菜一般刻意摆放过,穿鱼白色有干部兜的短袖衫,酱色凉鞋,走有弹性的风摆柳的步子,口中唱“敬爱的毛主席……”有时也唱“细姐个眉毛弯又弯……”(绕过他本子里打圈代字的那几句)。他看洲的事也比康栋做得好许多,比如他村的棚子有泥砖墙(都是龚贵一手一脚创造而成),而我村的就是两批水无墙的茅棚,他的棚子周围种了红豆和绿豆,村里人来上工,他就煮豆粥给大家吃,我村的棚子周围除了柳树什么也没有。人家说龚贵看洲好轻快,工分又高,他也不反对,越发喜欢扛一把铮亮的月弧锄头在肩上,迈着斯文的步伐,从港边的棚子走到老远老远的龙王湖,一路放水过去,那水也放得特别顺畅,像他做的篾具家伙,丝毫不含糊。所以他村的田,一律常盛着一膜膜水,好耕耘,好插秧;踩在田里,不硌脚,好似踩在棉花上,教人忍不住唱“细姐个眉毛弯又弯”。他细皮白肉,好似晒不黑,脸上常带笑容,好似早上起来捡到了粮票。
如此种种,我那时就认为他是个文人。于是趁歇工时去他的棚子。他也并不嫌弃我这个黄头发小屁孩,很斯文地拿出一两本小学生的作业本,上面横竖撇捺比划着一些文字,大约是他崇拜的文化,如《二十四孝》,《昔时贤文》的警句之类,当然也有《陆英姐》。
哦,文人,多好的文人,只读过夜校的文人。我多么想成为文人,可惜我不是。
前些年,我所在的学校
招聘了一个看门人,当我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十分亲切,是的,他是龚贵,这时,他已经是个老人。
他把儿子在厂里捎来的
保安制服穿上,梳油光可鉴的毛主席头,永远微笑着,可惜牙齿已经掉得一塌糊涂,每当有人进出,他都模仿着电影里毛主席挥手的动作。以致上面的
领导高度赞扬学校管理细致,连保安的服装
/动作
/礼节都进行了规范,其实那都是老向自作的一套。
这时我们谈的话多了起来,他原来真的很有文化,每做一事,每议议一事他均有一套行为准则,好似他已经把这些准则在心里默诵了千遍万遍,说起来比江西电视台讲传奇
故事的金飞还要熟练,他是一个极端讲理和礼的人,简直就是“非礼勿听,非礼勿用”了,他肚子里有好几个本子可以倒本(背诵),如《梁山伯与祝英台》
/《薛仁贵征东》,当然也包括只能偷偷唱的《陆英姐》和《十八摸》以及《十月子漂》。只是他唱到“刚刚浚到可字边”和“摸到细姐胯里一条槽,两边长巴茅”之类的句子时,一律绕过,“非礼勿听”了。他崇尚绝技,比如他始终认为我的父亲能点穴(而我本人始终把点穴看成伪科学),他想把篾篮子做得像我父亲做的一样好(其实他做篮子的技艺超过了我父亲),他想识好多字,直至能背一百幅对联,写起来漉出来就是(所以我的父亲成了他的偶像)。他还掌握了些草药方。有一次,校长摆弄一个新到的器材,被器材的毛糙边缘割伤,大家慌乱间老向弄好了一团草药,往伤口上敷了,真的管用。事后我们问他草药方的构成,他竟然说了些之乎者也,大约是方子不能乱传的意思。
后来老向病了一场,学校怕担
责任,把他辞了。于是我只在上班途中经过他家门口的时节能看到他。他依然健康,依然梳毛主席的头,依然迈风摆柳的步子,依然甜甜地微笑,依然称我为先生。只是今日,他的作派有些特殊,竟然挎一个精制得不得了的篮子,那篮子已经存在了四十多年,竟然品相完好,光洁可鉴,古色古香。一瞬间,我品出了文人的含义,也有伤于文人的寂寞。是啊,仲尼老哥,创造了一整套关于“仁”
/“义”
/“礼”的东西,塑造了自己的不朽。崇拜他的精神的做派也成了一种不朽的精神,像一颗莲子,千年不烂,一旦给它空气和水,就会萌发。
孔丘的精神多有虚伪,说到底是一种手段甚至谋略
,所以人们才有“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说法。但一旦这种精神被广播于民间,被那些和土地血脉相连的人接受并反复实践,佐以人间真善美,它就不再虚伪,成为人间永恒的精神之珠,成为灿烂的中华文化的底蕴。
想起数十年前的一首老歌:“留心街边每个人,彼此匆匆过,皱着眉心……”我知道如今的人们被虚伪和欲望整得痛苦不堪。其实,形色匆匆的人流中,也或许有个老向在里面,他穿着布衣,梳着整齐的发型,微笑着,迈着轻盈的风摆柳步子向你打着招呼走向田间呢。
哦,文人。一个一辈子不卷入公众视野
/不被炒作,无论风吹雨打我行我素不思改悔的文人,也真算是个幸运的文人,真正的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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