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读诗,在诗中偶遇故乡山水风物的踪迹,顿生“他乡听得故乡音,且将他乡当故乡”之感,喜出而望外。想那浩瀚诗海,乡音无觅,冷不丁遭遇故旧,喟叹于浮萍有依,心中慰然藉然,惜怜之意如秋雨般渐起渐浓,无以自抑。
我有着根深蒂固的乡土情结。作为九江人,深深知道九江历史文化积淀的深厚,与九江地域文化特色的鲜明。我曾经问过我的学生,在中学课本范围内的古文里,涉及最多的地级城市是哪里?学生们很容易就得出了结论——九江。没错,是我们九江,并且与这些文章相关的都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泰斗级的人物——陶渊明、李白、苏轼、白居易。
陶渊明与柴桑、武陵,李白与庐山,苏轼与石钟山,白居易与古浔阳——人因地而灵,地因人而秀。石钟山依然在守望,庐山依然在屹立,历史的河流依然在汩汩滔滔的前行,但岁月的沧桑抹不掉他们的足迹。“其人虽已殁,千载留余名”,九江,永远是他们的一扇窗。
可是,在诗海中,我更关注那些曾涌向古老九江的细小的浪花。这些浪花,时不时地会在我的心海荡漾,安抚我那根深蒂固的乡土情结。
君家住何处?妾住在横塘。
停舟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
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
这是我接触古代诗歌以来,我最喜欢的古诗之一。
喜欢它有两个原因——
首先,“家临九江水”,我就把它当成了今天的九江了。初次读到这首诗,大概是学生时代,对其没有什么考究。后来,看到许多注家解释,长干指南京附近,“九江”也不是今天的九江。我至今还对这些解释持不信任态度。我知道我的怀疑没有任何理由,仅仅因为这种解释捣碎了我当初的一个梦。再说,故且就是指的南京,也同在长江之侧,“且将他乡当故乡”,聊以安慰又有何不可?
更重要的当然是诗的本身。可以这样说,这首诗让我有了一个可以伴我终生的美丽的梦,她就是诗中“借问”的那个女子。
我说过,初读这首诗,大概十八岁左右。那个时候,我还未曾离开过九江半步,但内心深处,总感觉自己是个游子,说不上什么原因。读到这首诗,就像是在漫漫旅途中遇到了知音,在我年轻的人生中拉开了一出戏剧的序幕一样。
她天真无邪地问我,你在哪里住?
还不等我回答,她又接着说了,我是横塘人。听你口音,我们好象是同乡。
这女子,不是杜牧笔下“娉娉袅袅十三余”的女子,也不像李逵商隐笔下“十五泣秋风,背面秋千下”之类的女子。她娇憨而不乏羞怯,率性而不失天真。同时,我实实在在感觉到她的境遇不佳和内心的孤寂。闻乡音而急于停舟相问,就可见她离乡背井,水宿风行,孤零无伴,没有一个可与共语之人。
我下意识地就把自己当成了诗中的男主人,回答,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究其实,我自己也是个风行水宿之人,否则就不会有这样的萍水相逢。这恐怕与白乐天“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嗟叹是一致的吧。
“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真的是惋惜当日之未能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而为今日萍水相逢而倍感庆幸。
从此,我的梦中经常出现这样一个情景:在长江的另一头,住着一个我叫不上名字的女子。她肤色黑里透红却健康,有着一条长辫子,赤着脚丫趟过河水,时而回眸一瞥,时而低头弄水……
我相信,长江的那一头,一定有这样一位女子,只是至今只能出现在梦中,未能与她谋面罢了。
这个蕴藉无邪的女子,就这样装点着我的梦,装点着我的人生。我仿佛就能听到,她在长江的那一头,唱着情歌——
我住长江头
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
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
此恨几时已
但愿君心似我心
定不负君意
这个女子,就这样走在长江边,行在诗歌里,让我永远永远地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