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寒露霜降，水落老港。这个节朔的大小船只都挤在老爷庙前沙洲上的一条狭窄的港汊
里，离屋场很远。村里那些专做船上生意的摊贩，也都小摊子从前的三娘子店门四围挪到沙
洲头上的一片柳树林里来了。柳林在一道土坝下面。当年，为给涨水时的土坝挡浪，挿了些
柳树桠枝在那里，如今长成好大的一片柳树林子。
柳树林里都是些卖小吃的摊子。摊主在树与树之间的桠杈间架些条条棍棍，上面遮一
块破旧的篛叶船篷，或者半张竹篾席子，挡一挡深秋的露水，初冬的薄霜。一盏昏黄的风
挂在干枯了的树桠上。每个摊儿上，都只有张把两张油腻腻的桌子。从船上下来的船工和
木排上的放排佬三三两两的散落在各个小吃摊的桌边，吃当地那些很有名气的饺子粑，黄
花炒排粉，银爪鱼千刀汤等杂七杂八的小吃。水汽，酒气，油气夹杂着汗气在桌子上飘来
飘去，使那些本来就不甚明亮的灯光，变得越发迷迷蒙蒙。只有那些从炉子口里窜出来的
火苗，才显得更加血红贼亮。
何金保酒足饭饱，本不想在这里耽搁，但转念想到吴癞痢近来也在这里卖面，便想过
去看看。
吴癞痢不上船了，在家里守着七八升田地，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辛劳，把他过去懒懒
散散的脾性也磨掉许多。冬闲时节，他也在柳树林里搭了个炉灶，摆起两张桌子，邀侄女
莲英做个帮手，卖起碱水面来。
何金保来到吴癩痢的面摊时，吴癞痢正与几个吃面的舞手扬掌地争吵。何金保紧走
几步，上前问明原委。
原来，几个放排的吃完面后，莲英上前结帐收钱。有个五短身材的汉子却说，面不
净，碗里有老鼠屎，不肯付钱。吴癞痢当然不依，便争执起来。
何金保看了一眼桌上，桌上杯盘狼藉。一只兰边瓷碗的碗底剩了几根面条，碗沿边
有几粒黑糊糊的东西。何金保撮过来，确实是几粒硕大的老鼠屎。一捏，却是硬梆榔的，
分明是吃完面后，再放进碗里的。
何金保早年在黑道上混过，自然知根就底，晓得撞上一些白吃白喝的无赖，就息事
宁人地说，兄弟，赏个脸，这面我请客了。
谁料，那五短汉子并不买帐，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笑话老子付不起帐！老子嫖院的
钱都有。手却伸到莲英紧绷绷的前胸摸了一把。
莲英涨红了脸躲开骂，不要脸的东西。
何金保看得血往上涌，腾空一跃，隔着桌子飞身踢了过去。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聚拢过来的乡里乡亲围着几个放排佬撕打一场。
混乱中，何金保的头不知被哪里扔来的碗打破。莲英哭着撕了块衣襟包住，扶着何
金保急忙回家。
水生嫂寻了把菊三七末，按在何金保破了的额头上，止住血。
何金保要连夜回船上去。水生嫂不许，说是怕夜风灌进伤口里。
住了两三天，何金保不肯再住下去。几天来，莲英母女端茶送汤，嘘寒问暖。何金保
体味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馨。他好像才明白，有一个知冷疼热的女人，生活会变得滋润。
水生嫂每天都要细心地察看何金保的伤口。这时，何金保总是顺从地坐下，隔着并不
厚实的衣裳，何金保感觉得到他身上的体温，一股扑鼻的女人气息。当她用粗砺的手
摩娑他还红肿的额头时，何金保浑身一阵悸颤。水生嫂低下身子关切地问，痛啵？
何金保扬起脸，说不痛时，两张脸离得很近。何金保看得见她一双眼睛里盛满怜惜和
哀怨。
何金保连忙低下头。他心中涌动一种冲动。铁血男儿的强悍和冷峻后面，也有一泓似
水柔情。
水生嫂默默地把伤口重新包好。这时，还真的碰到几下，很痛很痛。
何金保决计要走，趁水生嫂不在家，向吴老大娘辞行。老人家眼睛已经瞎了，凹下去
的眼窝很深很深。那里面还有泪水么？
看着风蚀残年的老人，想起黄土下的吴老大，何金保止不住潸然泪下。
却说那天夜里，与何金保寻衅斗殴的，也不是正经排工，都是芜湖木材商人贾思诚的保
镖。贾思诚开了间好大的木材行，每年都要到赣洲山里放几帮木排。排帮到老爷庙都要歇几
日，再出鄱阳湖，入长江，顺流到芜湖。这几天里，贾思诚要到老爷庙烧香拜老爷，顺便会
去同仁堂局坐坐，时不时也有钱物捐给同仁堂局，和高任堂相熟。
那天夜里，贾思诚从三老板娘子店里吃过花酒回到排上，听说矮子黑七寻衅滋事，把
他们骂了个狗血淋头。客不欺主，船不欺岸。来往在鄱阳湖上，老爷庙是必经的码头。这
方土地如何能得罪？
待贾思诚发完脾气，矮子黑七他们唯唯喏喏地退了出去。师爷欧阳秀峰给贾思诚烧
了个烟泡递过去说，老爷，都怪我约束不严，惹你老生气。不过，我一开始就觉得有个人
面熟得很，疑心他是老爷寻找多年的人，又不便盘问，就怂恿矮子黑七调戏那个卖面的
姑娘，撩拨他出手。
果然，那人出手便是一招“鸳鸯连环腿”。我躲在暗处，看得分明。我想，把何家独
门招式使得这般娴熟，不是当年负罪潜逃的何金保，也是与他有极大干系的人。这样，小
的才没有阻止矮子黑七。
贾思诚“哦”了声，放下烟枪问，仅凭一招半式，便能断定？
欧阳秀峰连忙解丨说道，老爷有所不知。习武之人的功夫一旦练成，就无论岁月更迭，
容颜变易，那出手时的招式总是难以攺变。除非他已有察觉而故意掩饰。
你到底有几成把握？贾思诚无不谨慎地问。
老爷若不放心，不妨明日……。欧阳秀峰附在贾思诚身边一阵耳语。
第二日，贾思诚由欧阳秀峰陪同，领着负荆的矮子黑七，直奔同仁堂局。
高任堂在大厅迎接。分宾主坐定后，贾思诚要矮子黑七跪下，向高任堂赔罪。高任堂
将其扶起，着人送到偏殿歇息。然后向贾思诚揖揖手说，我也是方才得知。只怨我调教无
方。
贾思诚连忙说，高先生言重了。都怪我那厮酒后滋事，也是老夫骄纵惯了。
二人寒喧了一会。贾思诚说，不知那受伤的兄弟现在何处，老夫要当面赔礼才是。
高任堂宽厚地说，不必不必，他已到村里调养去了。
贾思诚一怔，试探着问，那兄弟家在当地？
高任堂笑着解释，在他从前的一个兄弟家中。他本是金陵人氏，叫何金保。
贾思诚与欧阳秀峰眼里同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贾思诚转过身子，面对高任堂，恭维地说，高先生典当家传，解同仁堂局之急的义举，
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哪个不交口赞叹？
高任堂连连摆手说，贾老板过奖了。我也是无奈，只是不想同仁堂局在我等手中衰落。
听高先生一说，更叫我们这些人惭愧了。不知高先生的画赎回没有？如若还未赎回，我
倒有心代先生赎出，以遂我平生对先生的仰慕之情。
高任堂闻言，忙说，不敢劳动贾老板，我是要亲手赎回的。不过，贾老板要是有心捐助
同仁堂局，我就真心谢过。
贾思诚不好再说什么，以目向欧阳秀峰示意。
欧阳秀峰趋步上前，从怀里掏出张银票，放在桌上说，这张裕丰号的银票各地钱庄通兑。
不过——欧阳秀峰停了一下，把银票推到高任堂身边，继续说，我们东家想请高先生行个方
便，让何金保随我们回芜湖一趟。
高任堂不由得一惊，把面前的银票往外推了推，问，贾老板和何金保私下还有什么过节？
贾思诚连忙干笑着说，一点小误会，一点小误会。
欧阳秀峰把十多年前何金保打伤贾家大少爷的事概略述说一遍。当然，漏掉贾家恶少先
是诱，后是拐卖何金保的妹妹这一节。
高任堂正襟危坐，脸色肃然说，待欧阳秀峰说完，对贾思诚说，何金保若犯王法，我绝
不庇护。但我只说，何金保在同仁堂局已十载，素来安守本分，舍命救溺，好几次是死里
逃生。
欧阳秀峰不待高任堂说完，便接过说，听高先生的意思，莫不是怀疑我又中生有，诬陷
他何金保？
帐房陈先生实在看不惯欧阳秀峰的架势，冷冷地说，欧阳师爷没有道理非要高先生信你
一面之辞！
高任堂和贾思诚分别止住了陈先生和欧阳秀峰。
贾思诚问高任堂，依高先生的意思？
高任堂不容置疑地说，恕难从命！
贾思诚心有不甘，又说道，我贾家与同仁堂局交情不浅，高先生就不肯卖个面子？
高任堂站起来正色道，你贾思诚老板往日是资助过同仁堂局。若因这样，就要卖
个面子与你，不卖，就好像同仁堂局欠了你贾家人情？依你说法，不是我高某托大，往
来于鄱阳湖上的行舟客贾该欠同仁堂局几多？
说毕，还了银票拂袖吩咐陈先生端茶送客。一
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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