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何金保醒转过来，吴老大已经封殓。
一口白木棺材，停放在村头的碾房里。碾房四壁透风，屋顶漏雨。
何金保上柱香，拜奠过，跚跚走到水生嫂身边，刚劝慰几句。见水生嫂跪坐在湿漉漉的
蒲墩上，脸色木然，荷英得宝偎依在身傍，声音都是哑的。何金保禁不住伏身棺木上，嚎啕大
哭。男儿有泪，惊天动地。
夜里，何金保见到吴癞痢。
吴癞痢脸色苍白，神情黯然。俩人劫后重逢，在吴老大豆柩前，守着一盏如豆的油灯，默
默相望。
好久，吴癞痢问道，金保，往后你打算做么事？
何金保茫然地摇摇头。
吴癞痢叹口气，忧忧地说，我实在不敢再上船，就在屋里作田罢。
何金保默默点头，说，也好。老大过世，你嫂子孤儿寡母。田畈垅里耖田耙地，你就要多
帮些。
吴癞痢鼻音重重地应答，我爹娘死得早，是哥嫂拉扯大。早就是长兄如父，老嫂当母。
何金保拿过一摞纸钱，一张一张的烧。火光映亮他的脸，阴沉而疲惫。
碾房外，雨住了；碾房里，破了瓦的地方还在嘀答嘀答。单调的滴水声，叫人觉得夏
夜格外沉闷和漫长。
何金保久久地看着身边的灵柩，眼前好像晃动吴老大的影子。
还是穿件白家织布的对襟褂，打赤脚。
何金保想站起来，吴老大的影子不肯。倒是他自己盘脚坐在何金保对面，和往日在船上
一个模样。
没等何金保开口，吴老大的影子先说了。
金保，有些事放心不下，就从奈何桥边赶回来，托付你。过了奈何桥，回来就不方便。
前天，浪实在大，船又旧。我估摸会出事。我猜你心里也清楚。不过，你不要怪我。驾
船，就是这种规矩，上一辈传过来的。我老子宋老爹的崽，马老大的老弟都是在红船上死的。
要不，怎样说驾红船是用命博钱。其实，也不都是为钱。我只晓得，这种拯溺救生的事，长
辈做开了头，就总要人做下去，就总有人担风冒险。作田，日子过得苦些，好歹一家人在一
块热热和和，早见爹娘，晚见妻。
吴老大的影子歇了口气，不等何金保开口，又说，金保，要是你不走，就帮我照看一下
屋里的老小。你嫂子劳苦半世，是没有气力撑得住四五张口吃饭的家。得宝得财成人后，有
一个上红船就够，不要断了吴家的香火。
吴老大的影子有些凄楚，伸手寻何金保要烟。何金保赶紧摸出半包“大单刀”递过去。
吴老大的影子不要，说要自己的烟棍，吃黄烟过瘾。
何金保急忙去寻烟棍，起身，吴老大的影子就没有了。
灵柩前的油灯在风中摇曳，将灭不灭。吴癞痢斜靠在椅背上睏。何金保问，封殓时，你
哥的烟棍放进去没有？
吴癞痢想了想，摇摇头。
何金保把吴老大现身显灵的事说了。俩人重新上香磕头。何金保心里默念，吴老大，吴
老哥，我定会把你的儿女带大成林。
次日出殡，一切由同仁堂局的帐房陈先生领头料理。焚香，拦棺，路祭，都依乡俗办得
挺体面。同仁堂局的人都送葬来了。几年，十几年的兄弟，风里浪里患难相交。今日，都来
伴吴老大走完他在人世上的最后一段路。
大雨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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