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 的 大 嗓 门 冯爱民
父亲的大嗓门，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从小到大，我很少听到父亲轻言细语的说过话。
小时候，家里穷，劳动力少，是村里典型的缺粮户。天不亮，父亲就扯着大嗓门催促母亲和我们兄妹起床。母亲来不及梳洗，就要跟着父亲到生产队出工。我们兄妹五个便帮着小脚奶奶做家务，提水的提水，拾柴的拾柴，忙完家务，再去上学。
一日三餐，是家里最热闹的时候。我们争抢饭菜的吵闹声，父亲大着嗓门讲解待人处事道理的教导声，从土坯房的门窗中飘出，大半个村庄都能听到。
父母在生产队挣的工分，总是填不饱我们的肚子。不知从何时起，父亲与村里的财发合伙承包了生产队的手动扯面机，做起了以麦换面的生意。一到晚上，父亲的大嗓门又派上了用场，不断地喊着我们做这做那。天性贪玩偷懒的我们，为此挨了父亲不少的训斥和巴掌。
一日晚上，村里开群众会，父亲扯着大嗓门，嚷嚷着要分田到户，半数以上村民不同意，说要等上级精神，双方吵得不可开交。母亲胆小，怕父亲吃亏，跑去会场准备劝说，我和哥哥偷偷地跟了过去，只见父亲毫无怯意，把从外面看到的、听到的一股脑儿说给大伙听，居然说服了大家。
分田到户后的日子，父亲劲头更足。一边承包了生产队八亩多水田旱地，一边又买下村里的扯面机扯面，还养了一头母猪和两头肉猪。忙碌的日子里，父亲的性子更急了，嗓门更大了，让我们心生厌烦。
父亲的大嗓门，我们早已习以为常。邻里有纠纷了，夫妻闹矛盾了，亲戚处不和了，村里遇上大事了，大家都喜欢找父亲调解或商量。此时的父亲，脾气特好，干脆丢下手头的活计，耐着性子，花上大半天时间，大着嗓门说古论今，分析评判，不偏不倚，以理服人。有时，看见社会上的不公平事，也要大着嗓门评论一番。
在我的心里，总以为父亲无坚不摧。因此，我很少看到他伤心痛哭过。但有一次出乎我们的意料。有一天中午放学回家，只看见父亲一边拿着一根藤条在狠劲地抽打着读初中的哥哥，一边发疯似地对着哥哥怒吼，“我怎么生了你这个孬种，小小年纪就不愿读书，能有什么出路，打死算了？”奶奶站在一旁干瞪着眼。父亲骂完打完哥哥后，竟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事后，母亲告诉我，“你父亲从小没念几年书，吃尽了没文化的苦，他希望你们能够好好读书，有点出息，可是你哥哥带了这么个头，哎。”看着黯然神伤的母亲，我似乎读懂了父亲的深意。
后来，没念完初中的哥哥，被父亲送到细姑爷身边学木工手艺，为他日后的生计寻找了一个出路。
农忙时节，家中的人手尤显不够。为了让我和两个弟弟安心读书，妹妹念完四年级，就被父亲强制辄学，帮着放牛，干些农活。我暗自下定决心，要好好念书，将来考个大学，不辜负父亲的期望。
高考那年，我因为各科成绩一般，只选择了报考中专。我不敢把真相告诉父亲。
等待的日子最难熬。暑假那段时间，父亲不停的对我唠叨，考不上大学，就准备出去打工。不知是父亲故意刺激，还是真心话。我知道家里新建的砖瓦房，父母欠了不少债务，加上我们兄弟三人的读书费用，在当时的农村也是一笔不小开支。白天，我默默地帮着父母干农活，晚上，又捡起书本做着复读准备。
一天上午，我正在田间施农家肥，父亲大老远的就扯着大嗓门向我喊叫，“崽呀，刚刚村里的上勤跟我说，你就读的三汊港高中老师打电话到村委会了，让你去学校拿录取通知书。”
取回九江农校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没有那么欣喜若狂，反而感觉父亲有点范进中举的疯癫。只见他满脸堆笑，围着村庄瞎转，逢人就递烟点火，扯着大嗓门报喜，“我的二崽还算争气，终于考上了大学。”看到父亲那副模样，我内心有点自惭。
此后，父亲的大嗓门唠叨放在了两个弟弟身上，把我作为他们学习的榜样。然而两个弟弟终未遂父亲所愿，他们念完初中，一个送去参军，一个跟人去汕头学做泥工。
参加工作后，我以为终于逃离了父亲的大嗓门骚扰，但事与愿违。
哥哥结婚少彩礼钱，家里缺肥料种子钱，弟弟没学费，父亲就追到我工作的单位找我帮忙。我刚刚上班，工资不高，但怕他的大嗓门在单位大喊大叫，只好满口答应。
1999年，我手头有点小积蓄，妻子计划在县城买套房子。此时，两个弟弟又到了成家的时候，父亲希望我全力帮助他们。我征求妻子的意见，妻子却向我诉说了一大堆委屈。我非常理解妻子的心情，我们结婚时，父亲没能力帮助。当我们想买房找个落脚的地方时，父亲却找上门来。我权衡再三，只好狠心的做父亲的工作，被父亲大着嗓门数落了一顿，只好另想他法。
兄妹成家后，纷纷外出谋生，丢下侄子侄女给父母照看。工作之余，我便经常携妻儿回老家看望。饭桌上，父亲一如从前，扯着嗓门向晚辈们灌输人生道理。时不时还要叮嘱我几句，怕我在社会上学坏。看着父亲头上青春不再的白发，满是爱意的眼神，对于他的大嗓门，我似乎不再那么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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