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在鄱阳湖之六
作者 詹幼鹏
六、断 桥
众所周知，杭州西湖有一座断桥，名声很响。许多人还会哼上两句——
想那时三月西湖看似锦，
与许仙花前月下结鸾俦。
…… ……
断桥未断我寸肠断呀，
一片深情付东流……
而在处鄱阳湖之滨的庐山脚下也有一座断桥，不过知道的人恐怕就不多了。
西湖断桥，演绎的是一出人妖之间的悲欢离合；而鄱阳湖边庐山脚下的这座断桥，则是则是朱元璋改朝换代，奠定大明王朝276年基业的发韧之地。所以关于这座断桥，还是有书之竹帛的价值。因为大明王朝的建立，不仅让朱元璋成功地登上了皇位，成功地塑造了中国历史上无数个农民起义者之中，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成功地登上了皇位的胜利者的形象；同时，也创造了我国几千年封建社会的一段回光返照的辉煌，让人们看到了资本主义的萌芽。
所以，这座断桥在某种意义上并没有“断”，而是成功地完成了一种历史的过渡，变成了一座由远古通往现代的桥梁。不过它的诞生，却是那样的悲壮而又轰轰烈烈。
自从陈夫人投湖之后，陈友谅再也无法振作起来，再也没有当年 那种“联巨舟为阵，档橹高十余丈，绵亘数十里，军威甚为雄伟”（语出《中国历代战争史话》）的王者之像。他的六十万大军，已经在吴城一带被朱元璋打得七零八落。此时的陈友谅自己，更是如鄱阳湖中一条漏网之鱼，被朱元璋的大军撵得满湖乱蹿。
这一天，陈友谅收拾起他的残兵败将，逃到庐山脚下，来到鄱阳湖注入长江的入口处。他准备稍事休整后，再与追击而来的朱元璋决一死战。陈友谅时下尽管是英雄末路，但他手中的兵力还远远地超过了朱元璋的人马。他只要重整旗鼓，拼死再战，那么朱元璋还不是他的对手。
但是，天有莫测风云——哪知又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变故，却让陈友谅最后全军覆没，最终落得个遗恨千古的下场。
这场变故的来临是那样的不动声色，它只是在冥冥之中风起云涌，让陈友谅毫无知觉。当时，时序已近冬至。几场严霜过后，鄱阳湖也应该是冰天雪地了。但是，这一年的冬天，鄱阳湖的气候却异常的闷热，一阵阵的东南风竟然悠悠然地吹来，吹得全军将士几乎都穿不住冬衣棉袍了，一个个都是那样的袒胸露背。有的甚至干脆把棉袍也脱了下来，光着膀子行军，嚷着要换夏季的服装。这种反常的天气也实在是太出格了。鄱阳湖地区，自古是有“十月小阳春”之说，但此时快到农历十一月（即“冬月”）了。陈友谅本想号令三军整饬一下军纪，但自己一身厚厚的甲胄，也不免热得难熬，只好作罢。心想，看来是这世道出了毛病。而这毛病出在哪里，他却一无所知。
入夜，大小营寨都亮起了灯光，连营的号角也在隐隐地响。中军帐内，陈友谅就像鄱阳湖边的湖滩上那只孤雁一样，孤孤单单的好不凄惶。面对一支摇曳的烛光，他在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闷酒。酒入愁肠，蜡炬成灰，陈友谅不由得又是潸然泪下。自从夫人不在以后，陈友谅不知度过了多少个这样的日子，熬过了多少个孓然一身又形影相吊的长夜。往往在醉眼朦胧之中，夫人的音容笑貌，夫人的遗韵温馨，竟是那样的不期而至。时时像影子一样让他挥之不去，触之又了然无痕。这叫他又恼又恨，懊悔不已。
陈友谅当然知道，这完全是一种幻觉，是自己思之太切，悔之太深的原因。自古英雄气短，儿女情长，陈友谅好歹也是一路诸侯。古往今来，不爱江山爱美人者大有人在，陈友谅何尝不是如此。只怪自己当初一时心血来潮，断送了夫人性命。这叫陈友谅的心潮如何可以平静？
这一夜，陈友谅又是悲从中来。相到自己自起兵以来，几经沙场苦战，几度血海沉浮，出生入死，终于有了这一份不大不小的家当，有了一位内能勤操家政、外能辅佐军务，而且又是那样的聪明贤惠、秀外惠中的夫人。如果没有吴城城外的那场意外，我陈友谅虽说不能江山一统，至少也可以雄踞一方，让朱元璋那跳墙的小和尚不得自在。可是事到如今，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最让陈友谅咬牙切齿的，还是夫人临终前的那种奇耻大辱。尽管当天夜里，陈友谅亲率三千铁甲，将桃花渡团团围住，让全村男女老少三百余口个个过刀，没有留下一个活口；然后又是一把大火，让这山明水秀的桃花渡口化为一片焦土。但是这口怨气，至今还是如梗在喉，淤积难消。
还让陈友谅耿耿于怀的，还是夫人的尸体至今还被朱元璋给埋葬在鄡阳城里，岂不又是一桩天大的耻辱。男子汉大丈夫，生能顶天立地，何况还是一位千军万马的统帅，难道连自己妻子的一具全尸都保不住吗？这岂不让天下英雄耻笑！何况夫人生前，为自己出策献谋，临终之时，又是那样的以身殉情，为自己全节全名，如今却要让自己的对头冤家朱元璋来收殓安葬，玷污她的清白，这又何以安慰她的在天之灵？而她又怎么可以瞑目于九泉之下呢？
……想到这一切，陈友谅又不禁泪流满面，不胜凄凉。他又在想，自古尚有“徐妇含冤，三年不雨；邹衍下狱，六月飞霜”之说，眼下这反常的天气，难道是夫人阴灵不散，感动了上苍么？既然如此，我岂可还在些悲悲切切，作儿女之态！
想到这里，陈友谅不由得把酒杯一摔，拔剑而起，大叫道：来人！给我传令三军，人衔枚，马卸鞍，从旱路进发，夜袭鄡阳城，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活捉朱元璋！
号令一下，全军雷厉风行，几十万大军立即闻风而动，在稀疏的星光下，悄悄地向鄡阳城进发。陈友谅心想，今晚即使不能活捉朱元璋，也要打进鄡阳城去，掘开坟墓，把夫人的尸体抢出来，然后在这奇山异水，风光旖旎的匡庐峰前觅一块风水宝地，把夫人厚礼安葬，以告慰她的在天之灵！
兵贵神速。还没有到半夜，陈友谅的大军就赶到了鄡阳城下。陈友谅亲自带领一哨人马，登上城外高处一望，只见鄡阳城中已是万籁俱寂。朱元璋的大营中，虽然是灯火通明，旗杆上的大灯笼也在亮着。但是，除了巡逻打更的之外，其余的人都已经进入了梦乡，没有一点动静。
陈友谅一见，心中大喜。心想这真是天助我也。这一次偷袭一定可以大功告成。于是便催动三军全力攻城。只听到一阵炮声过后，便是万箭齐发，火炮轰鸣。紧接着，登城的云梯便靠上了城墙。那些热得难受的士兵，总算找到了一个发泄的机会，便一鼓作气爬上了城墙，随即四门洞开，陈友谅的人马杀进了城门。等到陈友谅等人策马进城，才知道原来是一座空城。除了抓到了一些老百姓，朱元璋的军队却不见一兵一卒！陈友谅一见，知道中计了，立即把手中的宝剑一挥，大声喊：给我追！
但是夜色茫茫，陈友谅该往哪里追呢？
正在这时，有手下的军校来报，说刚才审问了那些老百姓，都说朱元璋的军队往左蠡方向去了。陈友谅一听，二话没说，便又催动三军朝左蠡方向追去，自己一马当先跑在最前头。他心里说，待我先杀了朱元璋，再来找夫人的坟墓。到时候，我就用他那颗五岳朝天的和尚头，来祭奠我夫人的在天之灵。今天晚上可不是在鄱阳湖水面上，我有几十万大军，看你朱元璋往哪里逃！
陈友谅的大军追出六十里之外，便见前面隐隐约约的有了灯光。这时前方探马来报，说前面有灯光的地方，就是朱元璋的军队。陈友谅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在马上大喊：
谁捉住了朱元璋，万里江山，我分他一半！
陈友谅出了这样的大价钱，全军上下顿时一片欢呼。几十万大军犹如洪流一般，汹涌澎湃地朝前涌去。
陈友谅的前哨并没有谎报军情，前面的确就是朱元璋的军队。原来，朱元璋见陈友谅近日屯兵长江边上，而且一直按兵不动，觉得很是奇怪，便向军师刘伯温讨教其中的原因。
刘伯温说，主公不必过虑，陈友谅决不会渡江而去。他夫人的尸体如今还在这鄡阳城里，他不是那种无情无义之人；何况他也不想让天下人耻笑自己，他的夫人让你给埋了。他就是要走，也一定要带着陈夫人的棺材一同过江。我看他这两天就会有动作，我等多多留神就是了。
朱元璋觉得军师的话不无道理，便召集徐达、常遇春等诸将商议，作出了如下决策：一是严加防范，谨防陈友谅偷袭；二是要截断陈友谅逃过长江的退路，把他歼灭在江南。
对于第一条，大家都心中有数。行兵打仗这么多年，自然有应付的对策。至于如何截断他逃过长江的退路，倒是有些为难了。既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逃走，也不知道他从哪里逃走？
可是，刘伯温却特别强调说：各位将领，截断陈友谅逃过长江的退路最为重要。如果等到陈友谅一旦逃过了长江，那就等于是放虎归山，那我们这十八年的鄱阳湖大战就前功尽弃，算是白打了这么些年。你们想，陈友谅只要是出了这鄱阳湖，他并不要过江，到江北去占领什么地盘。他只要一进入长江，就可以扬帆而去，溯江而上，直逼武昌。到时候，即使他没有能力同你争夺天下，就是改行做一个湖匪水盗，凭他手中的那几百条战船，也就后患无穷了，真是一条名副其实的江洋大盗了！到时候，我们这沿江一带，上至湖广，下至江浙，一片膏腴之地，不都成了他的天下……
谁知朱元璋这一次可没有那么多的耐心了。还没有等到刘伯温说完，他就不耐烦地把手一挥，大声说：
罢罢罢，这个我懂！到时候我当皇帝，他做土匪，还有我的好日子过？我现在要问的是，陈友谅要逃过长江去，我们用什么时候办法截断他的退路？又中如何个截法？你听明白了吗我的军师大人！
刘伯温一听，便笑了笑：这个……
这时，常遇春也在一边大叫起来：军师，什么这个那个的。我年要将陈友谅在江西这鄱阳湖地区置他于死地，唯一的办法就是夺下他的那些战船，夺不下来就放一把火烧他个精光。到那时候，他就是能逃过长江去也去不了，除非他长了翅膀……
对！这是个办法！这时，站在一旁的徐达也开口了。他说，我看这倒是个也办法。只要把他那几百条战船夺了下来，陈友谅他能飞过长江去不成？
朱元璋说：好！就这么定了！军师，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刘伯温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他说：我还有什么好说的。这就叫英雄所见略同嘛！
对！就这么定了。他抢我的鄡阳城，我去抢他的战船。传令三军将士，连夜挥师左蠡，直奔长江口，把陈友谅的战船给我夺下来！
朱元璋拍板定局。他留下了一座鄡阳空城，率领大小三军，连夜向左蠡方向赶去。
陈友谅见到一座空城之后，心中也似乎明白了朱元璋的意图。这时，他才想到了自己在左蠡的那几百条战船。这可是自己的全部家当啊！如果让朱元璋给抢去了，那自己可就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但是在这个时候，陈友谅又不能让自己的部下知道自己的心思，明白这其中的厉害，否则就会动摇军心。于是他就以鼓动三军活捉朱元璋为名，高额悬赏，率领三军将士朝左蠡方向奔袭，朝前面有灯光的地方紧追不舍。
就这样，地上是两支大军在前追后赶，为一个王朝的命运疲于奔命；而在看不见的天上，此时也是风云际会，气象万千。满天的星光不知什么时候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层层乌云从西南方向滚滚而来。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狂风，吹得飞沙走石。狂风过后，又是一阵狂风，把这些汗流浃背的士兵吹了个透心凉。这一阵大风，让陈友谅的军队加快了步伐。士兵们个个都想早点捉到朱元璋，好分陈友谅的一半江山。
谁知大风过后，天气又闷热起来，大地热得像蒸笼一样，让士兵们一个个又上执汗淋漓。此时，天上更是乌云滚滚，黑得分不出东西南北。行军的速度不得不放慢了。急得陈友谅不由得破口大骂。只听到他在大声说：什么鬼天气，偏偏跟大爷过不去！真是混账东西！……
陈友谅还没有骂完，突然，一道眩目的闪划破长空，劈面而来，又在夜空中飞舞。紧接着，惊天动地的雷声随之滚滚而来。雷声过处，顿时暴雨如注……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风雨之夜啊！
陈友谅没有见过，朱元璋也没有见过，他们手下的千军万马也一个都没有见过——因为，与这场暴风雨相伴而来的，是一场地动山摇的地震的到来啊！
几千年的沧桑变幻，一代代的穷兵黩武，让这块浸透了血和泪的赣北大地终于发怒了。方圆几百里的大地顿时在山崩地裂，虎啸龙吟。地震，这种不以百姓意志为转移的自然现象，同样也不在乎什么帝王将相。它只是按照自己的意志让这个世界天翻天地覆，让这个世界面目全非。在这样的自然灾害面前，陈友谅不是东西，朱元璋也不是东西，一切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仁义道德、忠孝节义统统的都不是东西。所有的这一切，都将变得一文不值了。
地震，将在陈友谅和朱元璋之间，作出最后的选择。
关于这场地震，清•同治版的《都昌县志》好像有过比较粗略的记载。而最这详尽的记载，还莫过于流传至今的两句民谣——
沉鄡阳，浮都昌。
一座鄡阳古城，在这场地震中就这样有声有色地沉下去了，沉入了九百里鄱阳湖的怀抱。随之一同沉入鄱阳湖的，还有陈夫人的坟茔和她那具备受凌辱的尸体。
也正是这场大地震，最后成就了朱元璋的千秋霸业。
当时，天上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地下是山崩地裂，江河横流。这是大明王朝妊娠的反应，还是它产前的阵痛？难道每一代王朝的诞生，都要经历这种惊心动魄的痉挛吗？
不！这是天公在发怒了。它不忍心看到人间这场旷日持久的厮杀还在无休无止地蔓延下去。这出戏，是该收场了。
但是，中国历史上的这两颗黑白棋子，当时都没有意识到这咆哮的风雨之声，其实就是一阵散场的锣鼓，一片谢幕的掌声，而他们依然在自命不凡地穷追猛打。这时，朱元璋的人马已经来到了长江边上，遥遥地望见了鄱阳湖的出口处，风雨飘摇之中的巨舰楼船。陈友谅那艘八面威风的座舰，就像当年的陈夫人一样再一次让朱元璋垂涎欲滴，而现在就近在咫尺，几乎是唾手可得了。
陈友谅的大军也及时地追到了江边。一条长江天堑，眼看马上就要变成西楚霸王拔剑自刎的乌江了。
然而就在这时，两位冤家脚下的大地在开始裂变了。大地在颤抖、在摇晃、在颠覆、在上升……在向辉煌的夜空飞腾。一瞬间，千年的古泽鄱阳湖顿时干涸见底了，奔腾的湖水哗啦一声，全都流进了裂变后的万丈深渊之中。陈友谅的那几百条战船，还有那艘不可一世的座船，在这样的裂变面前，都不过是几片败叶，几茎枯草而已，一转眼工夫就变得无影无踪了。飞腾起来的大地，此时已高入天际，和平日里云遮雾罩的庐山变得平起平坐了。那一座座平时要抬头仰视的五老峰、汉阳峰，此时已经是脚下的粪土堆一般。在朱元璋的前头，一条新的金光大道正在崛起，正在伸向鄱阳湖的湖心，并且还在无穷无尽地向前延伸。
朱元璋此时正是处在前无出路，后有追兵的绝境之中，见眼前突然出现一条这样的阳关大道，真是喜出望外。他二话不说，便快马加鞭，慌不择路，带领大军挤上了这条起死回生的阳关大道。
可是，当他回头一看，发现陈友谅的大军也上了这条路，又跟随在后面穷追猛打，而且是越来越近了。朱元璋几乎听到了陈友谅的马蹄，在岩石上撞得得作响！朱元璋不由得催动战马，向前狂奔。
哪知就在这时，朱元璋前面的路突然没有了！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呈现在他面前的，又是一片怒吼的大海狂洋。
哎呀，娘啊——
朱元璋连忙把缰绳用力一勒，身下那匹人多高的蒙古烈马立即扬起了前蹄，昂起了它那桀骜不驯的头，仰天长嘶了一声，在这路的尽头兜了一圈，生硬的马鬃扫在朱元璋的脸上。就在这时，朱元璋鞍前马后几位奔跑的士兵和牙将，由于一时收不住脚，一下子就被卷进了眼前那怒吼的惊涛骇浪之中。
朱元璋！哪里跑？
活捉朱元璋，江山分一半！
……
风雨之中，陈友谅的人马已经追上来了，在狂呼乱叫，叫得朱元璋头皮发怵。他已经听到了那惊天动地的喊杀之声，刀矛剑戟撞击在一起叮当作响。此时又有多少人头落地，又有多少身首异地，朱元璋已经无法知道了。此时他只知道前面是汪洋大海，后面是几十万堵住了退路的大军。这时要想绝处逢生，只有往后杀开一条血路，也许还有一线生还的希望。他也知道，此时徐达和常遇春正在后边一边抵挡一边厮杀，想杀出一条逃回鄡阳的路——此时让朱元璋和他的将士们都没有想到的是，鄡阳城已经沉入汪洋大海之中了。
面对这惨烈的厮杀，朱元璋不由得泪涕滂沱。他的泪不是为江山社稷而流，而是为手下的兵和将，为自己的性命攸关。今天能不能逃过这一劫难，他已经心中无底了。想到自己马上就要葬身鱼腹，或者成为陈友谅的刀头之鬼，朱元璋几乎是万念俱灰。不料自己南征北战几十年，到头来竟落得如此下场，又不由得悲从中来。他在马上情不自禁地仰天长啸，大喊一声——
苍天啊！何不助我！
说完，他又将手中的缰绳用力一抖，大吼一声，连人带马冲进了前面的洪流之中。此时，他只是希望自己的尸体能被冲进长江，漂向他的老家凤阳……
谁知就在这时，奇迹出现了——随着朱元璋的一声大吼，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紧接着又是一声炸雷发出一声巨响。就在这声巨响之中，水面上的这条路突然断成了两截——前面的一截浮在这洪流之上，载着朱元璋和他的人马一直漂向鄱阳湖的对岸；后面的那一截，则截着陈友谅和他的几十万大军漂向长江，一直向庐山漂去，最后沉没在滔天的洪流之中。只留下一块长长的巨石，搁在庐山的峰峦之上。这块巨石最后晃了几晃，便不动了，高高地悬在庐山的悬崖峭壁上，后来成了庐山的又一道风景——“断桥”。
……大地震过去了，滔天的洪流不见了，鄡阳古城也不见了，还有陈友谅的那几十万大军，也都随着那滚滚的波涛汇入千古长江，汇入历史的长河之中，一去不复返了。那片流淌了不知多少年的澎蠡古泽也不存在了，沧海桑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新的鄱阳湖，在彭蠡古泽以西几十里的地方荡漾。在这片鄱阳湖边又有了一片新的陆地，崛起在鄡阳城以西的湖面上——这片新的陆地，就是后来的都昌县。
这时，天亮了，又是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东边的天上又透出万道霞光，一轮昨天的太阳又升起来了。阳光明媚地穿过云层，照耀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也映照在匡庐峰上。当阳光照到那块陌生的巨石时，不禁愣住了——啊！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啊！
长长的巨石没有理睬阳光的惊诧，只是在默默地淋浴着这多情的阳光。远远望去，它的确像一截断了的桥，横跨在这青山之上。
在湖的那一边，朱元璋已经脚踏实地了。他站在坚实的湖岸上，朝这边远远地看了又看，最后不由得伸了伸舌头，无聊地笑了。
好险呵——
他对身边的军师刘伯温说。
不过，这一次刘伯温并有马上附和。不知道他是惊魂未定，还是又在想如何一鸣惊人。
……多少年过去了，这块长长的巨石如今已是浑身黧黑，一派沧桑。在它的身上已经长满了小草的野花，让到庐山消夏旅游的人们流连忘返。如今，它又获得了一种新的价值——为庐山的旅游事业赚得了一张又一张的门票。
望着断桥这种凌空飞架，一览群峰的派头，让那些头戴旅游帽的人们不禁为之倾倒。他们不禁要指指点点地说，难道这曾经真的是一座桥吗？
然而，当导游小姐口吐莲花，介绍了关于断桥的来历之后，他们一个个都会开怀大笑，都会说，小姐，你真是导游高手，到了你的嘴里，石头也有故事。
不错，人们需要的只是故事，而不是历史——何况历史有时何尝又不是故事呢？陈友谅，一个前朝的过客，一个没有登上皇位的风云人物，有谁会去关心他的历史呢？不过，我还是要在这里把陈友谅的历史作一个最后的交代——
八月（指1932年，即明至正二十二年农历“八月”——作者注），陈友谅粮尽，趋南湖嘴，为元璋南湖兵所遏，乃突向湖口，复为元璋所邀击，顺流追击，直至泾江（安徽宁国县西），泾江之元璋军再截击之，陈友谅中流矢死之。从此，长江之大势定矣。其将张定边乃拥其子陈理奔武昌。鄱阳湖之战，于此结束，朱元璋大获全胜。（《中国历代战争史话》639页）
至此，陈友谅的故事或者是历史应该结束了。
当我把这段文字公布于世后，会不会有人对庐山的这座断桥失去兴趣呢？会不会影响庐山的旅游生意呢？
成则王侯败则寇，这是史学家的标准。君不闻孟子有言，“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孰是孰非，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但愿庐山断桥会有更多的人关注，庐山的旅游生意火爆有加。
后 记
六百多年前的那场鄱阳湖大战终于结束了。铸造皇冠的最后一道工序就这样意外地完成了。它发生在那一年的秋天，也结束在那一年的秋天。朱元璋终于登上了皇帝的宝座。逃到武昌的陈理，我想一定在后来不久的某一天，也成了朱元璋的瓮中之鳖了。
他的命运一定不比他的老子好到哪里去。
据说朱元璋在加冕的前天夜里，他又同刘伯温商量，想要把他的元配夫人马氏的位置往后挪一挪，但又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就要刘伯温给他出点子。
刘伯温说：主公，你打算把正宫娘娘的位置留给谁啊？
朱元璋笑了笑说：牛鼻子道人，还要明知故问！
刘伯温也笑了笑说：主公，如果陈夫人还在，这正宫娘娘的位置还可以商量。如今她已经不在了，这个位置就非马娘娘莫属了。
朱元璋说：此话怎讲？为什么如果陈夫人在，这个正宫娘娘的位置就要商量呢？
刘伯温说：对！因为你脚下的万里江山，是陈夫人送给你的。
牛鼻子道人，你又在哄我了。朱元璋又在笑。
刘伯温连忙说：主公，我岂可置自己的身家性命不顾而罔上欺君！你可记得我曾对你说过……
朱元璋摇了摇头。
主公，那就请你听我再说一遍。刘伯温说：臣夜观天象，又测天数，知你命中只有七份天下，马娘娘有三份天下；而陈友谅却只有三份天下，陈夫人却有七份天下。在陈夫人殉节之后，她的七份天下也就不存在了。主公以你的十份天下之威，战只留下三份天下的陈友谅匹夫，你说岂有不胜之理？这也就是你后来能屡屡得手，逢凶化吉的原因。你能说你的万里江山不是陈夫人送给你的吗？
刘伯温说完了，朱元璋没有再笑，也没有再言语，眼珠子连转都不转一下。过了半天，他才对刘伯温说：明天大典后代朕拟旨，重修吴城望夫台。
刘伯温点了点头。
在第二天开国大典的礼炮声中，朱元璋站在金銮殿上，向鄱阳湖方向深深地来了个三鞠躬，而且是一揖到地——
是为鄱阳湖那些死去的老百姓？是为那沉下去的鄡阳古城？还是为鄡阳城内那座沉下去的坟茔……
啊！朱元璋呵朱元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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