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在鄱阳湖（中篇小说）之四
作者 詹幼鹏
四、水面天心
翻遍三“坟”五“典”，把“水面天心”这四个汉字组合在一起的，明朝的开国之君朱元璋可谓是天下古今第一人；而能理解这四个字的微言大义的，恐怕也只有朱元璋自己了。
朱元璋真不愧是一代帝王，总能闹出一些叫黎民百姓啼笑皆非的故事来。
如今这四个字还传之名山，被有滋有味地镌刻在一方石崖上。石崖上有一条麻石铺就的台阶，在一级一级一通向一座古庙。这座庙叫“定江王庙”，位于鄱阳湖的西北岸。而当地的老百姓很少把这座庙叫“定江王庙”，大都叫“老爷庙”或是“王爷庙”。我在这里还是随乡入俗，就叫它“老爷庙”吧。
老爷庙的确切位置在今天江西省都昌县多宝乡的辖区内，也就是旧时的左蠡地界。
左蠡，现已通称为“左里”，因为“蠡”字是个古字，一是现在能写会认的人不多，二是这个字现在用得也很少。当初得名的原因，大概是取“彭蠡之左”的意思——彭蠡者，鄱阳湖之古称也。初唐诗人王勃在《滕王阁序》中云：“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是为证。
据前文所引《中国历代战争史话》记载，公元1362年（即明至正二十二年）七月，朱元璋于鄱阳湖（今江西省余干县西北湖面）大败陈友谅之后，再败陈军于左蠡。
……越两月友谅复战，亦大败，于是陈友谅敛舟自守，不敢再战。一日，元璋乃移军左蠡（江西省都昌县左蠡乡），友谅亦退保渚矶（江西省星子县南七十里）……（见《中国历代战争史话》642页）
渚矶与左蠡仅一水之隔。此地是鄱阳湖的支脉，当地人称之为“望天湖”。这时，两位冤家对头又到此寻找新的战机来了，决一雌雄已成必行之势。于是，“大战鄱湖十八年”的“朱陈之战”，又在老爷庙前摆开了新的战场。
不过，老爷庙前的这片望天湖，可不是一般的水域。近年来，自从我们这个星球个出现了飞碟、金字塔和百慕大之类的“谜”之后，这里便被称之为“东方百慕大”。我这种说法，也许会让人认为是危言耸听或者是哗众取宠，但事实的确如此。近期还有一家很有份量的报纸，又把这里称之为“鄱湖魔三角”，让这个地方又热闹了一番。
说老爷庙前的水中有“魔”，不能不说是别有用心。如果是出于对旅游事业的开发和关心，倒也无伤大雅，其可信度至少要比那些夸大其词的虚假广告要可靠得多。但是，这里之所以被渲染得如此神秘，之所以不为世人所理解，究其原因，说到底还是占了地理位置上的便宜。
老爷庙前面的湖域，正是鄱阳湖汇入长江的通道口，它位于长江南岸。而面对这条通道口的长江北岸，就是无遮无拦的长江中下游平原；离此直线距离不到四十公里的地方，便是举世闻名的庐山五老峰。因此，只要有东北风从长江北岸吹来，灌进这个通道口，再与五老峰上刮下来的那股寒风撞击在一起，就会立刻形成一股强对流风势。两股劲风就会在这宽阔的湖面上你死我活地扭结厮拼，最后就成了一股破坏力极大的“龙卷风”。这种龙卷风一旦形成，在岸上就摧枯拉朽，拔房倒树；在湖面上就会把这一带的万倾碧波立马旋转成一个翻船死人的大漩涡，开成一个强有力的大磁场。由于惯性和定势的作用，这种大磁场一旦形成，就和现代天文学中的“黑洞”一样，还有什么东西不能被吸进去呢？
——我想，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魔”之所在吧。
尤其是每年的秋季，正是这种“黑洞”形成的最佳时节。因为这时正是东北风刮向江南的日子。所以，从古至今，被吸进去的民船、商船、兵船便不计其数。在近代战争中，日本人的摩托艇、美国人的飞机都没能逃过它的魔掌，竟让这个千年之魔开了几次洋荤。
在六百年前的那一天，朱元璋和陈友谅两位冤家，居然在这么一个地方，又是在这么一个季节，摆开了一个你死我活的战场，实在是有些自不量力。当时朱元璋移师左蠡，得知陈友谅屯兵渚矶的消息之后，就立即召集军师刘伯温、元帅徐达、先锋官常遇人和众位将领，共商再破陈军之计。
谁知他们的妙计还没有出笼，陈友谅就派人下战书来了。
一艘八支桨的快船载着陈友谅的信使，在湖面上破浪而来。这条小船还没有到朱元璋的帐前，就听到有人在大声叫喊：我家大爷下战书来了，明天午时三刻要与汝等决一死战！汝等敢应战乎？……
说话间，这条小船已来到朱元璋的帐前。还没有等到他们落帆收桨，先锋官常遇春便弯弓搭箭，“嗖”的一声，一箭把他们的帆索给射断了。一叶帆篷就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蝙蝠一样，扑腾了几下就不动了。引得营前的将士一阵欢呼。
朱元璋也在中军帐上大声喝道：败兵之将也敢言勇。把你们的什么鸟书给老子拿过来！
陈友谅的信使把战书呈上。朱元璋草草地看了一下，就猛然往地下一掷，桌子一拍，大叫道：左右，把这几个小子给我乱棍打出去！叫他们回去告诉陈友谅匹夫，明天午时三刻过招！
第二天上午，这鄱阳湖上果然又是一场恶战。陈友谅上次虽然兵败猪婆山，但他的兵力仍然不下于五十万。这一次，他凭着自己的优势兵力，又是巨舰连阵，倾巢出动，在老爷庙前的湖面上撒下了一张大网，将朱元璋的三百多条战船团团围住，一步一步地将他们逼进那个“黑洞”。
“黑洞”当然是现代人的说法。当时那一带的老百姓自然不晓得这种叫法。他们只是把那种地方叫做“龙王殿”。
龙王殿，一个令人胆寒的名字。朱元璋和他的船队这时已经到了龙王殿的大门口了。周围是陈友谅的几百条战船，火炮飞箭像暴风雨般的袭来，打得朱元璋的军队没有还手的余地。到了午后，湖面上更是狂风大作，浪涛像小山一样喷着白沫，在一阵阵的山呼海啸中，一排排地向朱元璋的船队压过来。一丈多高的白浪跃上船头，哗啦一声，从船头盖到船尾，船就沉到浪底下去了。在这样的风浪之中，陈友谅的铁链连环阵就显示出了其绝对的优势，而朱元璋的战船就无法抗拒这种灭顶之灾。他的许多战船不是被陈友谅的炮火击中，就是沉没于风浪的袭击之中，。到这时，朱元璋才不由得心中发虚。他才明白陈友谅为什么迟不开战，早不开战，偏偏选中了这样的一个日子和自己过招。
朱元璋心中由发虚到发慌，他开始感到了一种悲哀。难道自己几十年积攒起来的家当，就要在今天付之东流吗？在徐达、常遇春等人的死力相助下，他的座船才得以且战且退。但是，到底要退到何处是岸，朱元璋已经心中无底，只有听天由命了。
然而就在这时，朱元璋的眼前突然一亮。原来他发现自己的座船已经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所在——眼前的湖水是那样的清澈透明，映照着深秋的阳光。湖面上竟然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只有一缕缕的波纹在缓缓地移动。透过这清澈澄碧的波纹，朱元璋似乎又看到了天光云影共徘徊……
好哇——
朱元璋不由得大叫起来，他说：军师，你快来看，这可是上天专门为我朱和尚准备的嘛！我看陈友谅匹夫可城池我何？哈哈哈哈……
朱元璋不由得发出一阵狂笑。
刘伯温一看，心中也觉得奇怪。他又抬头看了看天上，天上的风还在呼呼地响，桅杆上的旌旗还在猎猎地动；远处湖面上还是山呼海啸的惊涛骇浪。而这里为什么却是这样的风平浪静？难道真是主公的洪福齐天么？
刘伯温正在狐疑满腹之时，又听到朱元璋在大叫：军师，你还在犹豫什么！快叫旗舰上传我的命令，命令大小战船立即向这里靠拢！
慢——
刘伯温终于看出了个子丑寅卯，顿时吓得魂不附体，不由得大喊起来：主公，不好了！这里……这里是龙王殿啊！
什么？你说什么？朱元璋大声问道，什么是龙王殿？
刘伯温几乎是战战兢兢地：主公，我一时也说不清楚。我们……我们中计了！快，快下令撤……撤退！不然就要全军覆没了！
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的战事无数，朱元璋从未见过刘伯温如此狼狈过。现在见他如此一惊一咋的，朱元璋也给吓懵了。晓得今天非同一般，便只有大喊一声：撤——
直到这时，朱元璋才发现，陈友谅的战船并没有追击过来，只是在远远的风浪中摇旗呐喊，就像港汊里的放鸭船在赶鸭子一样，把自己的战船像赶鸭子一样，一条一条地往这种地方赶。
啊，陈友谅啊陈友谅，你何其毒也！
朱元璋此时已是满头大汗，面目狰狞。头上的那顶镏金紫金冠也被他取了下来，让一只秃瓢一样的脑袋，原形毕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旗舰传出撤退的命令之后，全军上下一片混乱。走在朱元璋前面的那几条战船，此时已经不能自已，被这缓缓移动的波纹不动声色地操纵着，在它巨大无比的惯性中旋转着。转着转着，没有几下工夫，一艘艘那么大的战船就像小孩子手中玩的小陀螺一样，转了几转，旋了几旋，就沉了下去，最后就连桅杆尖都不见了……
朱元璋一见，不由得大惊失色。一时软了，瘫了，一屁股坐在铺着锦缎的船板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号啕大哭进来。
这时，陈军大营里欢声雷动，随风飘来一阵阵的欢声笑语。那些士兵把手中的刀剑敲得当当响，在边舞边唱：
叮叮当，叮叮当，
朱和尚，朝龙王……
有的士兵还敲着兵器，有板有眼地唱起了《凤阳花鼓》——
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
自从出了朱和尚，十年就有九年荒……
唱得朱元璋在顿足捶胸。
正当朱元璋哭得惊天动地之时，他的座船也在开始旋转了。转啊转啊，转得朱元璋像那天喝了那碗“和尚汤”一样，在晕头转向。这时，朱元璋竟然想起小时候唱过的一首儿歌来——
天也转地也转，中间种大蒜；
大蒜不开花，癞痢子要打瓜；
大蒜不结籽，癞痢子要死……
这里的“打瓜”也是要死的意思。
难道我这个“癞痢子”真的“打瓜”吗？
朱元璋不再哭了。他呆呆地望着眼前这旋转的湖水，也随着这艘几丈高的座船在天也转地也转的，已经转得头晕目眩了。湖水在悠悠地旋转、旋转，慢慢地转成了一个锅状的大漩涡。漩涡上大下小，深不可测，还在不断地扩大、下陷，像一个巨大的漏斗一样。朱元璋的座船在一节一节地往下沉，在一节一节地往下漏——它到底要漏到什么地方去？朱元璋不知道。
朱元璋闭上了眼睛……
闭上了眼睛的朱元璋此时竟双手合十，盘着双腿，活像一副和尚打坐的样子。他在等待着圆寂。这时，朱元璋才想到自己不是皇帝，是一个和尚，是一个没有修成正果的野和尚。他要在临终之前，再好好地念一遍“南无阿弥陀佛”……
——突然，朱元璋的座船不转了！
只听到刘伯温在大声喊：主公，主公，你看！
朱元璋睁开眼睛：叫什么叫！
主公你看！
——奇迹出现了。船，离开了水面。一只比船还要大的乌龟，正把朱元璋的座船高高地托起，并驮着它一步一步地朝湖岸游去……
朱元璋又闭上了眼睛……
朱元璋大难不死，死里逃生，终于成就了一番事业。他登基之后立刻做了两件事：一是将那只乌龟敕封为“定江王”，并为它造庙立碑；二是在这湖岸边的悬崖上御笔亲书了“水面天心”四个大字，并派人镌刻在这方悬崖上。
几百年的风风雨雨，定江王庙已经失去了当年的朱颜和辉煌。但是，它如今依然屹立在都昌与星两县交界的湖岸上，日日夜夜地守护着这片神秘的鄱阳湖，讲述着一代帝王的秘密，让世人重复着一个又一个昨天的故事。
鄱阳湖不舍昼夜，逝者如斯，日日夜夜川流不息。古往今来，在这片神秘的水域之中到底沉过多少船，死过多少人，恐怕没有谁可以说得清楚。解放以后，中国我打捞队来过，外国的打捞队也来过。前几年，联合国还派员前来考查过……
能解开这个秘密吗？
最近又有我考证说，老爷庙同埃及的金字塔同在一个纬度上；还有人说，这座庙的大门也很奇特——无论你站在哪个方位，庙门永远都是向着你的。这种种说法，实在让人有点毛骨悚然。
到了公元1993年的夏天，这座斑驳的古庙又热闹了一番。那一年，长春电影制片厂和江西电影制片厂来这里合拍影片《悲烈排帮》，那只被封为“定江王”的大乌龟的塑像第一次被搬上了银幕，随着这一帮“排佬”去祖国各地走了一遭。
尤其是近年来，老爷庙又成了一些信男善女的“耶路撒冷”，吸引了许多的“朝圣者”。当他们沿着那条用麻石铺就的台阶，踏着那斑斑驳驳的苔痕向庙里走去时，都会停下来，看看刻在悬崖上那四个珠圆玉润的大字——“水面天心”。
“水面天心”这四个汉字，只要不是文盲都会认得；但是，能理解其其含义的却没有几人。当年，朱元璋怎么会想到写这四个字呢？是说这里是苍天之心，还是说他心如湖水苍天可鉴？
孰是孰非？只有天知道。
“水面天心”不仅让鄱阳湖多了一道风景，同时也多了一份宿命和神秘——因为大自然和帝王，永远是平头百姓感兴趣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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