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隐隐
父亲在世的每年清明日，总要带我们兄弟们去扫墓。
记得还不到十岁时，我就无一例外的跟在父亲和他的堂兄弟的后面。在清明的正日，一行人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从这山绕到哪山，从这座坟拜到那座坟。弯山曲水的，总要大半晌光景，才能完成这项隆重的祭奠仪式。
“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做清明似乎与别人有点不同。我总感觉他的神态非常凝重虔诚，做事非常细致。每到一处，他总是先把坟墓周围的杂柴和杂草斫得一干二净，再将坟上的蛇穴鼠洞全部用新土筑好。然后要我将裁好的黄表纸一张张像盖瓦一样布满开来，面上撒些碎土或放些小石块。再将山岗上折来的杜鹃花一朵一朵的插在坟头上。燃放鞭炮后烧纸装香，三拜九叩头。高曾祖考、太婆叔婆，无一不到。然而，花的功夫最多、做得最仔细的当数祖母的坟茔。
高祖和曾祖是后清秀才，祖父也因读过几年书而成为当地稍有名望的私塾先生。天不假年，丢下两岁的父亲和四十一岁的祖母。从此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家道败落而度日如年。然而，祖母就是凭着她的聪明、勤劳和能干，割麻、养蚕、纺纱、种田样样是好手，硬是让父亲读了五年私塾。记得我十一岁读初一的时候，七十几岁的祖母拄着那双小脚来学校给我送来米菜，使我伏在课桌上整整哭了一节多课。老师无论怎么劝解都没有用，反而是越哭越伤心。记得每年暑假的中午饭后，祖母总是坐在老屋的西门的青石门槛上小憩一会，似乎印记中竹床对她来说是一件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品。
由于我们兄弟姊妹多，父亲上班又不常在家，母亲必须要在生产队挣工分。所以家中的大小事务全落在祖母的肩上。在我的印象中，祖母是一个钢铸铁打的人。每天天未亮，她就要煮好全家人的早饭，然后是洗好全家人的衣服。再跟年小的弟妹们一个个穿好衣服。包括洗脸和梳头。吃过早饭后，洗好碗，喂好猪。去菜园也只是一刻时间。我们兄弟姊妹共有八个，全都是她一手带大的。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是哄了这个哄那个。因此，我也从来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睡觉，也没有见过她睡觉，除非她由于劳累而病了一场。然而第二天他又照做她原先所做的事。
在我的印象中，祖母是周围村庄最贤惠的女人，只要知道她的人也都这么说。哪家婆媳不和，她总是第一个前去说合。哪家困难或遭遇不幸，她总是第一个前去嘘寒问暖。祖母的娘家是本乡西陈村，那时都没有什么主亲，然而在祖母的眼里，全村人都是他的嫡亲。西陈老祖宗也不知是哪年哪代埋在我村附近的山上。每逢清明，西陈的子孙十多个就来给祖先挂纸烧香。其时，我总感觉祖母满脸春风，一双小脚似乎很是矫健。仿佛娘家的来客有如太白金星等神仙驾临，所有的接待工作全由祖母承担。上世纪六十年代，新妙湖大坝开建，都昌举全县之力。其时，父亲任大队书记。徐埠公社的民工指挥部就设在我家。祖母每天都要给他们送去一碗好菜。其中有一个人，大家叫他老宋。那时他大概有五十岁左右，是被监督接受劳教的对象。白天他要接受身体改造，抬最大的石块。晚上还要接受思想改造，跪在我家老屋的青石板上围着批斗。幼小的我，只记得他当时的模样十分狼狈。破碎的衣服里面，突显他脚上和肩上皮开肉绽的印记。终于一天，祖母实在看不过去。仿佛是将她的儿子摧残一般，遂将头儿几个说了个哑口无言。从此以后，老宋的境况有所改善。据说老宋是山东人，南下干部，改造前担任原九江国棉五厂的党委书记。听说他几年后仍回了九江，恢复了职务。七十年代中期，他还到我家来过一次。对祖母是百般感激。但我正在学校读书，因此没见着。那时祖母身体很硬朗，还健在。
我是祖母的长孙。在我身上，无一不留下祖母的汗渍和慈爱。每块糖、每个枣子、每个鸡蛋和每声呵护都融进我每根敏感的神经，无不敲打我战栗的心弦。无怪乎父亲在每年的清明都是那样的细致和凝重。躬身站在先人的坟前，我一洗往日心灵上的浮躁。远处的青山若隐若现，构成我眼前一座座不朽的丰碑。“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今值清明之日，谨以此文祭悼我慈爱的祖母和孝悌的父亲。愿他们母子俩在天堂的彩灯下相互搀扶着一路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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