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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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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 周溪镇

只看楼主倒序阅读使用道具楼主发表于: 2012-03-11

    矮子是个读六年级的男孩，老师布置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朋友》，矮子就在作文里写道：我只有一个朋友，就是我奶奶。
    奶奶叫圣芳。名字很好听，其实也不丑，已经六十多岁了，走路风风火火，一口好白牙。好像一直是这个样子过了几十年，若是仔细想想，这是很不错的成绩，几十年一个样子，就是青春不留痕呀。人家说家宽出少年，显然对她来说不对头，那就是心里头快活？这话要细想也不对头，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孤独地过了二十年，怎么快活？那就是有相好的？这话没错，她长期有个相好，就是矮子，矮子一出生就是她带养，不离不弃至今。
    圣芳是水猫的老婆。水猫很能干，老早在抽水机站开那台东方红抽水机，后来当生产队长、村长，很有些红火。那时胜香就很粗，什么事都是水猫顶着，不粗白不粗，也就是让人家说俺孬，孬就孬，孬人长肉呢。
    水猫五十二岁的时候死了，那时小儿子细癫还是个孩子。
    生活的担子一下压了过来，圣芳有点惊慌失措，原来岁月从来不停留，虽然胜香脑子不很清爽，只知道死做活做，细颠也随风吹大了。
    细癫不读书，死命地玩，圣芳管不着。因为没有钱，也或者因为圣芳没有算计，细癫没有学手艺。细颠玩到南昌去了，让警察抓了。坐了几年，出来了继续玩。把荣花玩来了。
    圣芳心花怒放，那年对死鬼许下的诺言终于成了现实。
    荣花西皮白肉，怪好看的。就是有些矮，还有点鲤鱼臭。这不要紧的。跟着细癫，荣花很开心，要钱有钱，不用干活，比在南昌圩里打赤脚吃腌菜好多了。当年生下个儿子。细颠和荣花没多大感觉，就是乐坏了、忙坏了圣芳。
    细颠到外面搞钱去了，过了一段时间，细颠回家，没带荣花，圣芳问细颠，细颠说不要荣花了，圣芳就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到头来只能把细癫臭骂一顿了得。
    细颠不久就到老地方吃粮了，家里没人管他的事。
    圣芳和矮子的故事才算开了头。
    一把屎一把尿带矮子的事很难推演，那时矮子太小，没有记忆，就是在作文《我的朋友》里，矮子也不能说说奶奶是怎样带大他的，矮子只能说：没有奶奶，夜里就有猫哭，白天没有鸟叫。
    族里人不经意间，矮子就有了好几岁。新年的时候，圣芳带矮子到本族各家拜年的时候，大家一致称赞矮子长得机灵。圣芳很自豪。是呀，带这个孙子，简直比养个儿子还要费精费力。大家问矮子像哪个，圣芳就说像那个细癫。不知谁说像水猫，于是大家都醒悟过来：这个黑皮肤、矮个子、粗眉毛、忠厚眼神、脸上有俩酒窝的孩子实在像死鬼水猫。圣芳高兴得眼泪往外淌，一个劲地点头：是呀，像他爷爷。或许从这时起，矮子在圣芳的心中又多了一种身份。
    矮子不爱说话，也不爱笑，这一点不像水猫，也不像细癫。荣花已经不被人记起。
矮子的伯父伯母在镇上开店，赚了钱，盖了楼房。圣芳和矮子却在老村只建了一层毛坯的楼里住。细颠的伯父、伯母捎信来，让矮子去他们家玩，矮子和圣芳都高兴。于是圣芳把矮子身上的衣服换成干净的，反复地告诫矮子在伯父家要懂礼貌，要勤快，不要吃死食。矮子一一点头答应。矮子的伯母很伶当，对矮子也好，又是给吃又是给穿的。圣芳看在眼里。就帮大儿子忙里忙外，心理上算是一种回报。过了几天，矮子伯母说：这么大的孩子，该做事了。就从本地珠贝老板的公司里领来了材料，要矮子和奶奶在家里做加工品。这一老一少就死命地做。当然到后来，一老一小还是回到老村去了，老的在地里刨食，小的除了上学跟老的打帮手。
    读书报名的钱是伯父出。圣芳就叫矮子长大要报伯父的恩。伯父是世面上人，有些人缘，找路子搞了个到太阳村读书的指标。圣芳听说要把矮子弄到一百多里外的山里去读书，就舍不得，不肯放手。矮子伯父就叫上村里有地位又识字的人做母亲的思想工作。不知是因为圣芳真的听进了道理还是实在没办法给孩子提供学费，就同意了。
    一个老女人挑着蛇皮袋担子，牵着背着一书包杂物的矮小男孩，一路搭车、转车去了一个从没听说的山里。
    圣芳回来，病了一场。
    某日，有人到圣芳家里报喜讯：在电视里看到矮子。圣芳高兴得浑身打抖，丢下功夫在家里电视机前呆了一天，真的看到了矮子，矮子瘦了，依然是不笑、不说话，圣芳用手去摸矮子的脸，冰凉的，硬硬的。电视里管事的人说，学堂里缺吃的，用红薯做粮食。电视里放了切开的蒸熟的红薯。红薯冒着热气，好像从电视机里冒出来了，把圣芳冲得泪眼婆娑。
    圣芳要大儿子去山里，大儿子不肯去。说：“党的政策这么好，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这样的机会不是哪个想要就可以得到了。一趟路费，要好几十块，又何苦来？”圣芳没了言辞。睡梦里依然记得那两块红薯和矮子不说不笑的景象，心里像压了只秤砣。到底在几天后赶了个大早，又是挑着副蛇皮袋担子，走着去了那个远远的山里。
    圣芳说，矮子看到奶奶就笑了。还说矮子学会了洗衣服，洗的衣服真干净。
过了年，圣芳死活不让矮子去山里。儿子来劝，圣芳断然回复：矮子读书的钱我出，屙血变金俺也不会误了矮子的书文。矮子就在村庄附近的高小上学。
    小学校的老师说矮子成绩很差，作文得了零分。作文题是《妈妈，我想对你说》。矮子的作文卷上只写了：“南昌，南昌”四个字。
    此后，矮子老是站在楼面上朝南望，圣芳看着心里发酸，那个方向有个地方叫南昌县，圩里有户人家，有个女人叫荣花。圣芳问矮子梦里看到的荣花是什么样子，矮子说模模糊糊就跟奶奶差不多。
   圣芳就托人打听那个女人的消息。消息有了，很确凿的是：那个女人精神有了问题，年前在县里让车撞死了。矮子伯父就唠叨赔偿费该分给这边一半。也就是说说，到底也没有派哪个去南昌县。
    南昌，南昌，矮子在本子的封皮上依然是写这几个字。
    矮子知道有个人叫细癫，是大伯的弟弟，奶奶说是他的爸爸，现在在南昌劳改。
劳改农场里有个被叫做“新人队”的地方，那里来了个希声气男人，在把本村一个寡妇娶去了，寡妇回来了，说是那边日子很好，要给圣芳说合，让圣芳也嫁到那边去。
    于是矮子家里有了些热闹。伯父、伯母都来了。伯父跟奶奶好声好气地说，伯母跟奶奶态度坚决地说，意思只有一个：这般年纪了，不缺吃不缺穿，还嫁什么人？老的丢得起人，后生还丢不起人呢。圣芳死活不做声，脸上不红不黑的难看得很。倒是从不言语的矮子扯着伯父说：“让奶奶嫁人吧。”圣芳扯住矮子，眼吧滴水：“矮子啊，你也嫌奶奶吗？”矮子说：“奶奶孤孤单单，也该有个朋友啊。”圣芳哭着说：“这么多年，矮子啊，你就是奶奶的朋友，奶奶走了，你就一个人了。”矮子说“我夜里做梦可以和奶奶在一起。”圣芳就死搂着矮子，说：“奶奶不嫁，和矮子在一起。”
    细颠出狱了，穿得很时新，有说有笑的。圣芳把矮子扯到细颠跟前，要矮子叫爸爸，矮子怯生生的叫了爸爸。细颠好像没多大反应，也没什么话跟矮子说，就说了一句：“要听奶奶话，要攒劲读书。”几分钟的功夫，细颠就走了。
    不几个月，细颠带来了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有车，耳朵上、脖子上、手指上都是金子。身上有很多香气。矮子很喜欢她，又有点怕她。矮子拘谨地照奶奶的吩咐叫了妈。第二天矮子对奶奶说昨夜梦到坐妈妈的车一路到了南昌。
    这个梦之后再没有细颠和那个戴金子女人的消息。德安的消息传来，细颠又进去了。
    老村到汤家山的田径小路，是个十分安静的地方，一般少有人迹。偶有在地里劳作的人不免会感到孤单。但常常可以在听惯了小鸟的啁啾之后，传来窃窃私语，虽然话语内容很难听清楚，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两个亲密朋友在交谈。一个老的是女人，在问小的学堂里的事，小的就耐心地给细细陈述，遇有确实答不上的，他就坦白地说：“那我也不知道哦。”小的就问老的风啊雨啊鸟啊兽的事，老的就按自己的理解细细陈述，免不了蛇妖、狐狸精之类的传说。遇有实在说不圆泛的，也是老实地回答：“那我也不知道哦。”于是一路笑声过去。消除了地里劳作人的孤寂。他们行路很快，因为他们要赶功夫。
    汤家山是刘村人的坟茔，圣芳在那里开了很多荒地，种花生、芝麻、棉花之类。
    在地里劳作的时候，矮子有时对圣芳说：“奶奶也可以找个男朋友哦。”圣芳笑了：“矮子就是我的男朋友。倒是矮子将来找了女朋友就不要奶奶了。”矮子就很认真的说：“我不要女朋友，就要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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