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棍（小说） [复制链接]

    “花呀，给我找根树扁担过来，要那根山黄荆的。”昭泉看女儿靠拢八仙桌，要去拿茶碗筛茶的样子，心中有些急，就赶紧想个招，把女儿支开。
乡下的规矩，女孩对来相亲的男子亲手筛茶了，就是同意了，男子一方接下来就按成事行礼。
    昭泉还是不放心，虽然那后生各方面都说得过去，到底他的底气如何，一时三刻真的找不出个准头，总不好查根问蒂个没完，那就找个蠢法子，赌一棍。
    “赢子呀，拿面锣去打一转。”昭泉看到女儿在她母亲的帮助下找出了那根山黄荆扁担，仿佛吸了口上等西源黄烟，浑身有了劲道，不管女儿的嘴呶得有些高，断然命令侄孙赢子。
    赢子脸上笑开了花，从叔公床下找出那面有黑圈的大锣，疯着往后门颠出去，“赌力啰——”声音比破锣还响。
    相亲的年轻人一脸的惶惑，不解地看着带他来相亲的三姑，三姑是赢子的娘，也就是昭泉的侄媳妇。
    三姑对叔叔的做派有些不满，看了一眼昭泉，昭泉的眼眯成一条长线，任是谁也看不懂眼皮深处的眼睛里的真实内容，但一股威严却是硬生生的抖出来了，三姑的话在口里转了个弯，吞回去了，从舌尖上滚出的词儿却是：“赌力好呀，看看年轻人的底气，现在的年轻人，风都吹得倒，没把蛮力怎么跑世界？”
    “哈酒！”昭泉打了个响响的喷嚏。好像对三姑那个“蛮”字很有些不满，三姑吓得浑身一抖，分把钟没回过神来。
    “他爹呀，你都六十一了，穿衣裳还图排场，看你冷寒了吧？”
    “鼻子里跑进个过冬的蠓子。”昭泉有些颓废，为了掩盖自己真的有些老，从栋树边取过山黄荆扁担，“啪”的一下开了架势，众人喝彩，好话说了一谷箩。昭泉宽厚地笑了，把架势收了，拍拍自己的腰，谦虚地说：“到底是老了，腰是梆硬的，这个样子，赌眠棍是一下都不行。”
    老杜树下的锣声欢快地传过来，昭泉的眼睛朝着老杜树死死地眯着。树下长眠着的人叫乾元，因为赌了眠棍，倒在昭泉的脚下，从此没了赌棍的资本。
    眠棍赌不得的，那是拿命放跑艄。                                                        
    从赌力的角度上说，眠棍是最高境界。眼随心动，身随手动，手随棍动，举全身之力于一点，八分力可当十分力用。不是赌力高手赌不了眠棍的。一般的赌手，多是凭了一股冲力，漂浮的很，见了行家，没有不败的。赌眠棍可以下桩，就是用不赌力的两根手指点地。这样就稳多了，但这样的眠棍被人叫做“三脚猫”，是打过折扣的，高手赌眠棍，不下粧。
    乾元因为不下粧，就倒了，团近第一棍，让给了昭泉。昭泉不满乾元葬在杜树底下，虽然那地没有正对昭泉的门，离昭泉的屋好多路；但太阳西下到一丈高的时候，就被杜树挡了光，昭泉站在院子里，没了那灼人的光，心里感到阴森。

    昭泉从小就是赌力高手。因为赌力填补了他说话有些急的缺陷。他爹要他读书考学，这让他有些为难。爹的话是要听的，昭泉死命的读书，但那书难读得很，全是泗山以前没有的东西。因为刻苦，昭泉的成绩也算说得过去，但比起元贵和孔林来昭泉自愧弗如。元贵的作文总是被老师当范文读，孔林的数学成绩是全校无人可比的。元贵是一条筋性格，谁厉害就服谁，孔林的性格是天下无敌型的，容不得人家比他强。
考学前夕，昭泉约好孔林和元贵到下坝头的樟树下赌力。
    元贵遗传了他爹的体质，是三扁担斫不死的牛，气力大得很，一手可以飘起一扇新磨盘。昭泉赢不能赢他实在很难说。孔林天生是秀才的身子，在气力上占不了风光。
    昭泉拿来了扁担。
    昭泉先后元贵比。一下手，昭泉就有点慌筋，元贵真是好气力啊！昭泉只有招架之功了，后退数步之后，昭泉狠下心，落了桩。眠棍！孔林喊了一声。
    是眠棍，眠就眠，不然就是输了。
    三春的天气，地面的水洼很多，赌眠棍要下桩，不然对方放手，后果不堪设想。但三脚猫的功夫服不了元贵，昭泉没下桩。
    眼随心动，身随手动，手随棍动，昭泉眼里冒出了红丝，两头牛比势了半天，没有赢输。昭泉心里一激灵，转动了扁担。只听得一声“哎呀”，元贵的手弯了。“你输！”昭泉喊了一声，赶紧收棍。
    弯了手算输，元贵没有争辩。
    昭泉又和孔林比，没有什么惊险，昭泉输了。
    元贵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两眼死盯着孔林看，孔林一脸的得意。
    上了考场。昭泉的算计很准，作文考的和元贵的作文吻合，题目是《试论越南必胜，美帝必败》，昭泉都背熟了，搬上去就是。考数学的时候，斜前方的孔林不时把卷子提起来，昭泉也抄了个八九不离十。
    出榜的时候，三个人只有两个人高兴，元贵落榜了，昭泉上了马廻岭农校，孔林上了九江师范。都是中专。
    昭泉在上学的第一天，给前村最美丽的女孩写了情书。这个时候，他心里有些踏实，团近俺是赌力第一高手，现在又是村里第一个中专生，不要说满娥，就是到县里，俺也有底气啊。昭泉把元贵写景作文又读熟了几篇，挑好的都用到给满娥的信里。
    满娥没回信。那不怪的，她没读过书。那就等吧，过年的时候，俺去相亲。
    等到马廻岭的松针挂满了雾松，等到泗山到周溪街的河床上堆满了白雪。
    昭泉回村了。进村的时候，昭泉看到两年轻人对着远处指指点点，很明显，他们在谈恋爱。昭泉心里一紧，无论是那女孩以天空做背景的头部剪影还是一举手一抬足，昭泉都知道那是在心里想了一冬的满娥。
    昭泉在被窝里猫了三天，第四天开始吃饭，把老爹买的鱼呀肉的一扫而光。
    杜树下响了锣，“赌力啰——”
    没有人是昭泉的对手，无论老倌、少倌，胖子、瘦子，见了昭泉必败。人家那不是一般的胜利，而是绝对的坐把。昭泉手持扁担，一手端个茶杯，对挑战者说：“就不要说把我赌动桩，只要我手中的茶杯泼出点滴茶水，就算我输。”
    几个实诚的后生试了，真的让人家大话说过了门，昭泉那是一边赌力，一边喝茶，没有点滴茶水外溢。
    可以和昭泉相比的是元贵，他在看石头堂，一个人孤独地住在山上的棚子里。
    终于杜树西边冒出了两个年轻人，真是光彩照人的一对呀，昭泉心里也不由的喝彩。
    身高一米七八的年轻人上前来，自报家门：“我是乾元，自幼在鄱阳长大，现在来老家落户，一直不认得大哥，海涵。”
    那话很谦虚，却有逼人的气势，昭泉心里一阵发毛。怕是这人也是赌力高手。
    只许胜，不许败，无论如何要打败这个情敌。昭泉没有言语，放下茶杯，狠狠心，气沉丹田，拉开架势。
    一下手，昭泉就清醒了，这个人真是个高手。
    先是昭泉后退三步，后是乾元后退三步，接下来静了棍。
    风也停了，鸟也不叫了，所有的看客全都没了声音。一双双的眼睛像猪卵子一样盯着扁担中央，盼望着扁担朝自己心中支持的一方的对方移动。
    乾元缓缓落桩。
    “眠棍！”有人喊。
    “吼个屁！我还不认得眠棍？三脚猫的功夫而已。”昭泉脸带轻蔑。
    乾元把左手往后伸，不落桩！
    昭泉眼一扫，右前方三米许有一块煨红薯残渣。
    昭泉的脚步在朝右前方移动。
    乾元已澹定，昭泉感受到对方力度在缓慢增加。
    “用力！元哥！”满娥嗲着嗓子喊。
    “呀——”昭泉在发力。突然昭泉踩上了红薯残渣，一个趔趣，扁担往左斜里去了。
    两人人都倒了，昭泉的新灯芯绒裤擦破了个口子，乾元没有爬起来。
    赌力受伤，各负其责，这是规矩。昭泉心善，对爷要了五块钱为乾元整伤。
    昭泉躺了三个月。第四个月另两天的时候，满娥和昭泉定了事。

    “他爷，你一把年纪，还兴得发舞，办鬼事，赌么得死人力？杜树下挤满了人，人家早就赌上了！”满娥对昭泉说。
    “哎呀，去看看！”昭泉发现自己失态，周遭的人都去看赌力了，就是说，来相亲的人也去了。
    首先坐把的是方牧，他是乾元的儿子，乾元死的那年，他刚从北京大学法学院毕业，现在已在最高人民检察院工作三年。昭泉看到他就有些发怵。最高人民检察院的公务员是什么含义，昭泉懒得思忖，但自己的女儿和自己一样的文凭：中专毕业。中专文凭在如今的年月意味着什么，昭泉不是不知道的。
    相亲的小伙子接受了方牧的对头扁担，一如当年乾元接受了昭泉的挑战。不同的是，当年的扁担是一头高一头低，今天的扁担一般高。
世事轮回，这话不知昭泉听谁说的，当时昭泉是听者无心，今天却应验。昭泉看着两个人各进了三步，就静了棍。方牧的腰在缓缓下沉，眠棍！
    “眠棍！”好几个人喊。
    “眠棍！”昭泉自己也喊出了声。
    是眠棍。哎呀，乾元的儿子和他爸一个秉性，一根筋走到底，眠棍有什么好呀？你举全身之力于一处，人家故意爆棍，你命都不知在何方呀？
    “孩子，别眠棍，危险！”昭泉对方牧喊。
    方牧开了腔：“叔，我是乾元的儿子，注定是眠棍的，我爹教我的就是眠棍。我爹也把您的秘诀告诉了我，就是借力，这个我不会！”
昭泉脸红似关公，没了言语。
    两人在试着突破，方牧的方向在朝右移动。右前方有一块香蕉皮，当方牧的脚靠近香蕉皮的时候，相亲的汉子眼尖，大喊一声：“香蕉皮，注意危险！”
    说话间手已弯，输棍了。
    相亲的汉子说：“我输了。”放下了扁担，对一脸不满的三姑说：“不想老婆困，走人！”
    站在相亲汉子身后的女孩脸红似桃花，发现汉子要走人，对三姑露出了糯米牙：“茶还没喝呀。”
    昭泉一脸兴奋：“对，对，喝茶呀。玩棍的事你们年轻人搞起，咱们喝茶去。”
    夜夜边，相亲的汉子要乘车走了，昭泉还有几分不放心，把三姑扯到一边，叮嘱说：“这事没成，你不要见我。”

沙发先

先占个位置

浓浓的情，深深的理，蕴藏在字和句子里，虽未点题，却题意鲜明，谢谢分享，拜读了！

印象深刻的是说西源黄烟那么一出。

其他，说实话，很认真的看了，也仔细的想了想，却难了解到文章所包涵的含义。

恕不才愚昧。

答复各位看过此文的朋友：
大约这篇文字给很多人疑惑，焦点是”含义“。其实，含义是各人自己领略的，你认为是什么含义就是什么含义。所谓”智者见智，仁者见仁”。小说，尊重的是事实，所以演绎事实。我的作品我自己也会仔细地看，我看到的除了赌力作为一种逝去的文化的特殊色彩，沉淀下来的是：“人生如赌力，有的会借力，有的会眠力，究竟哪种方式才是正确的人生方式呢？不是一时间的成败可以说明的，或者，各人自己不悔的选择就是对的。

很地道的乡音!
“赌力”曾是都昌乡间一种极普遍的娱乐活动，十七、八岁时，我也曾是本村第一条赌力好汉。刘老师由“赌力”写到了人生，而浓郁的乡土气息是本文最大的特色。

涛声版主是赌力高手，值得骄傲。涛声对赌力必然别有情感。

看了个很亲的词：团近。呵呵，都昌话说的真准。眠棍倒是没听说过，学习了

彭老师的文字既亲切又感人，有如“清影沉碧”。难得的“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