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火样的的日头终于慢慢地在西边坝落下,鄱阳湖的风带着满湖的凉气悠悠地吹上来,棠荫岛一个清凉的夏夜又开始了。
时下正是捕针公鱼的旺季。停靠在王家坝的几十号渔船纷纷发动挂桨机,并开启悬挂在船头顶风板的电灯,陆陆续续向湖中心驶去。
水生坐在坝南头的大石头上,看着一条条渐渐远去的渔船,心里又生起一阵惆怅。那些船除了少数的父子船、兄弟船外,更多的是夫妻船。水生经常梦想着自己有一天也开着自己的小划子,带着老婆,跟大伙一起去捕针公,第二天一早,一担担地往晒场上挑,然后卖钱,变成花花绿绿的钞票。可这些对水生来说,似乎还只是一个奢望。
水生是岛上的单身汉,是人们嘴里常说的青皮梨——看起来光光滑滑,吃起来夹涩。
其实,水生在棠荫岛也曾风光过一阵。水生是岛上的第一个高中生,从小就是岛上所有崽俚的学习榜样。要是哪家崽俚读书不用心,做爷娘的准会说,你看人家水生,都读到六都去了,马上都上大学了。只是到后来,家里出了一场大变故,水生又回到了棠荫岛。再后来,要是有崽俚偷懒,不愿到船上帮忙,做爷娘的就会说,你想长大后跟水生一样,良不良,莠不莠?摇又摇不得,撑又撑不得?
在棠荫岛这个特殊的地方,水生似乎只有打单身的份。
水生想不明白为什么祖先要到这个四面环水的棠荫岛来
生活。这个小岛虽然有如世外桃源,可是岛上与外界的交流也太不方便了。岛上的男婚女嫁基本只是局限于本岛。本岛的女崽俚不愿嫁出去,外面的女崽俚不想嫁过来,都是因为隔河渡水,往来不便。
水生是父亲的独子。当年父亲为了他能走出棠荫岛,有个好出息,一心只想让他读书,船上所有的荡桨、装钩、放网等一切事务从不让水生沾手,养得水生白白净净一付书生相。谁料当水生在六都读高二的时候,父亲捕鱼时不小心跌入湖中,被渔网缠住,
母亲见状就下去帮忙,结果双双不幸被淹死在鄱阳湖里。水生只得缀学回岛,却成了一个摇又摇不得、撑又撑不得的无用之人,岛上竟无一个女崽俚肯嫁他,二十八岁了,还是单身一人。
水生是棠荫岛崽俚们的一个反面榜样,可并非所有的崽俚都不喜欢他,春芝与秀英就喜欢到他家里玩。她们都是五年级的学生,她们有不懂的作业常来问水生,水生都能帮助解答。春芝还喜欢听水生吹笛子,吹口琴。水生吹《月光下的凤尾竹》,会让春芝听得如痴如醉。水生有时也吹《小桃红》,哆哆来咪,哆哆来咪,来咪来咪哆哆,欢快的调子让春芝想到正月嫁姑姑的情景,姑姑就是在这样的笛声中,和着洋鼓洋号,吹吹打打出嫁的。
夏天应该不是最令人春情勃发的季节,但夏天确实也很撩人心动。
棠荫的女人们还没学会戴奶罩,两个大奶在白竹布袿内若隐若现。女人站在船头撑篙时,整个肚皮另加半个奶露在外面,很让岸上的水生垂涎。水生觉得浑身燥热,便脱下外衣,“卟通”一声跳进了湖中。春芝、秀英,还有岛上很多其他不上船的人,都在湖中游泳、洗澡。很多女崽俚看到水生下来,纷纷转过身子避到一边,春芝却迎着水生游了过来。春芝站在水生面前,波浪忽高忽低掀动着春芝的白袿子,水生就看到春芝胸前已经长出了两颗小青杏。水生偷偷地从水中伸手过去,捏住一颗小青杏,说,春芝,你长疖子了,痛么?春芝说,不是疖子,不过真有点胀痛。水生说,那我多帮你摸摸。春芝推开水生,一脸娇红,说,水生哥羞羞脸。春芝扭转身,脚上一发力,径往远处游去。水生一愣,也纵起身,直追过去。水生游到春芝的身边,悄悄对他说,晚上我在大石头等你。
吃过晚饭,春芝跟奶奶说到秀英家写暑假作业。春芝到秀英的屋角边打了个转身,就走了。春芝远远地看到秀英一边写作业,一边不时地用手掌拍打蚊子。春芝也想到了自己的作业,但仅仅只是一个闪念。
春芝走上村里的红石路,一直往王家坝而来。坝上有点暗,借着星光,与远处兜针公的渔火,春芝隐隐约约看到水生的背影。水生面向鄱阳湖,一动不动坐在石头上发呆。远处,无数盏渔火在湖面上穿梭,与天上的星星交织在一起,真仿如人间天堂。水生想象着与那些渔火一起的一对对男女,正在享受收获针公鱼的喜悦,心里也升起了一种渴望——我要结婚!心里想着,口里竟不禁念叨起来:春芝,春芝。哎,水生哥。春芝答应着。水生一回头,春芝已经坐到他身旁了。水生一把将春芝搂进了怀里……
两个月暑假很快就要过去了。这天晚上,秀英来春芝家问到六都读初中的事。春芝带秀英来到屋外说,我不读书了。春芝说着,就拿眼往屋里瞄。秀英看到水生与他叔叔坐在屋里,跟春芝的爷娘商量着什么事。秀英看到春芝的脸上泛起了红晕。秀英觉得春芝长好看了,两个月来也突然长高了许多,胸前的两颗小青杏现在成两颗小梅桃了。秀英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走了。
这天是九月一日。秀英要去六都读初中,春芝送秀英上了前往六都的渡船,然后就返回家等待水生家的洋鼓洋号。等了半天,只等来了水生与他叔叔,还有两位堂妹。春芝就问水生,你家为什么不打锣鼓来?水生不回话。倒是春芝的父亲跳将起来,你还想洋鼓洋号帮你扬名四海?不怕丢人现眼!春芝从未看到做爷的发这样大的火,委屈得眼泪也掉了下来。春芝家摆了两桌酒,族下的长辈们陪水生家的来宾一块坐下来吃了。随后长辈们就打发春芝动身,跟着水生出门了。
春芝就这样嫁了。春芝第一次看到没有吹《小桃红》、没有洋鼓洋号的婚礼,而自己就是婚礼的女主角。夜晚,水生家也摆了两桌饭,饭后没点红蜡烛,也没有人来唱《十更调情》与《十八摸》。春芝知道,红蜡烛是最能映出新娘的美貌的。往年的正月,春芝去看人家结婚闹洞房,一对红蜡烛就摆放在新郎新娘的面前,红蜡烛映得新娘很是娇艳。春芝也喜欢靠近那对红蜡烛,旁边就有人说,春芝红红嫩嫩真好看,不如也嫁了。春芝说,我是不嫁哦!而春芝今天还是嫁了。
水生到底是有了自己的小划子。水生带着春芝上了船,跟大伙一起兜针公、装钩、放网。水生的手艺自然不如大伙,但毕竟是能养家糊口。
第二年,春芝生了个胖崽俚。水生依然想让他的崽俚能走出棠荫岛。现在,他们的崽俚已经大学毕业,在广东某个城市工作了。
二
放完了虾笼,几十条渔船又慢慢地到鸟子山聚拢来,挨帮接艄,成一个相互联接的整体。装虾笼的季节,鸟子山这里已成了棠荫岛的一个渔港,比不远处的棠荫本岛还要热闹得多。
已经是黄昏时分。鸟子山峭壁上的八哥子开始回巢了,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各种水鸟披一身金色的
夕阳,鸣叫着掠过湖面,钻入湖边浓密的草丛。
女人们都在伙舱内忙着准备晚饭,有鱼虾的鲜香味从锅内飘出,随着炊烟在鄱阳湖上空荡漾。男人们则聚在一起,坐在船头打牌、聊天,这一簇,那一簇。
正妹是唯一坐船头却不入男人伴的女人。
正妹累了。正妹收虾笼、放虾笼已经连续做了七、八个小时,本是男人做的事,而她家的天哑包只会在后面看舵。正妹坐在船头,弯腰捏了捏早已酸麻的脚肚子。随后,又捏了捏两只内翻的脚掌,再拼命往外扳,一阵钻心的痛楚过后,正妹反觉得舒服了许多。
正妹抬头朝鸟子山上看了看。八哥子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悄无声息,一丛山栀子花竟在峭壁的半空中热烈地开放了,洁白的花朵给峭壁平添几分风景。正妹分明闻到了栀子花馥郁的芳香。
正妹坐在船头就开唱了:栀子那个开花啊白如霜哎里哥哥呀,风吹荷花啊两岸香。昨天啊为你啊挨了一顿打哎里哥哥呀,今天啊为你挨了一顿骂……
“挨打啊挨骂啊我都知哎里妹妹呀,打在你身上痛在我心里……”应对的曲子从隔壁的莲湖佬船帮里传来。
莲湖佬是专门装“迷魂阵”的,十多条船,离棠荫船帮十几米远靠泊着。唱曲子的人也是一个人坐在船头,边唱边笑,对正妹点头示意。正妹认得那莲湖佬叫细怀,两个船帮在一起时间久了,早就有个脸熟,只是没说过话,更不用说唱小曲。正妹有点不好意思,但曲子开唱了,却是收不回,何况应对的是一位年轻标致的后生崽俚。
正妹接着又唱:……上身啊打得是桃红色哎里哥哥呀,下身打得是看呀看不得……
细怀又对:……听说你挨打啊我难受哎哩妹妹呀,不如跟我一起去下扬州……
唱得好!两边船帮都响起了喝彩声,紧接着又是一阵哗哗的掌声,随后男人们又都开始起哄: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正妹红了脸,站起身,扭动那双内翻的脚,左颠右颠,钻进了船舱。
各家的女人开始喊:吃饭啰——,男人们便都一齐散了。
天哑包也做好了饭,小桌上摆了一盘龙虾、一钵鲫鱼汤。正妹提起一只龙虾尝了尝,味道还不错,只是肚皮上还黑黑的,有点没洗净的样子。再看看鲫鱼汤,却是火侯明显没到,鱼汤还是清清的,远没有煮到牛奶样。
正妹说,跟你说了几多遍,鱼有千火之味,要多煮,煮白了汤再放盐。
天哑包说,柴火湿了,不好烧,我都吹半天了。正妹看到天哑包脸上、鼻子上沾满了乌屎,想是吹火时弄的,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正妹说,我看看你的嘴吹尖么?天哑包说,你看,你看。嘟起嘴朝正妹面前凑来。正妹扭转头,笑骂一声,死天哑包,吃饭!
正妹这一扭头,就看到莲湖佬细怀正朝她这边张望着。
今年的小暑南风比往年起得更早一些。夏至刚过,每天早上五、六级的南风就开始吹起来,到下午三点才能停息。南风起时,渔船都不敢出湖,在鸟子山坐港。
正妹有点想女儿小珍了。小珍三岁,在家里由奶奶带着。正妹就跟天哑包说,我去看看小珍,顺便带些青菜过来,好久没吃青,口里都上火了。
正妹吩咐天哑包看好船不要乱走,然后小心地爬下船头,双脚左颠右颠着,朝棠荫本岛走来。
正妹走过鸟子山后一段石子路,又走过一片草洲,再走过西边坝,到村口的小店时,想给小珍买点饼干与棒棒糖。进了小店,正妹就看到细怀也在店里买东西。细怀见正妹进来,就一个劲地跟她打招呼,正妹也来了?么时候上船?等下跟你同走。正妹见了细怀,不知为什么竟有心跳加速的感觉,就只胡乱地应着,买了东西逃也似的出了店门,左颠右颠,沿着村里的红石路,往家里去了。
正妹从家里背了一蛇皮袋青菜出来时,细怀果然还在小店门口等着。细怀一见正妹,就一把将蛇皮袋抢了去,说,我等你好久。正妹说,我没叫你等我。细怀说,我知道你要带好多东西,我怕你拎不动。正妹说,我走得慢,你愿跟着我慢慢踱(duó)?细怀说,我喜欢慢慢踱,可以跟你说说话。
说话间,就过了西边坝。走下坝时,正妹不小心被石头拌了一下,正妹表情痛苦地蹲在地下不敢动弹。细怀赶紧把正妹移坐到一块石头上,然后也在对面坐下,把正妹的脚搬进怀里,帮她做起推拿来。正妹几次想把脚抽出来,不知是因为伤处太痛还是因为细怀捏得太紧,扭了几次,终于不动了,一任细怀有力的大手在她脚上揉捏。一阵揉捏过后,正妹说不痛了,便要试着站起来,不想一用力,正妹重新坐到了石头上。正妹说,我走不得,你帮我叫我家天哑包来背我。细怀说,等我叫他时,你也到了。说着,细怀把蛇皮袋往正妹手里一塞,蹲下身,唱着《龙船调》的腔调,还是我来背你嘛!一把将正妹揽到了背上。
这是正妹第一次被别的男人背着。小时候,因为脚没生好,只有父亲常背着她出去,背着她上船,背着她去六都,背着她去县里。后来她长大了,出嫁了,再也没有一个男人背过她。有时候,她跟天哑包走路走累了,好想天哑包也能背背她,可天哑包总是一个人走得飞快,把她远远地甩在后面,还对她发火,快似圆牛(蜗牛)缓似虱!
正妹伏在细怀宽厚而结实的背上,有种幸福感涌遍她的全身。正妹忽然想知道点什么,就问,怎么没见过你老婆?细怀说,我没老婆。正妹又问,咯标致的崽俚会没老婆?细怀说,我家穷,娶不起。正妹不知回什么好。
还是细怀开口了,你怎么嫁给天哑包了?天哑包真配不上你。正妹说,我不嫁他嫁么人?除了天哑包,棠荫岛有么人要我?
细怀说,我要你。正妹说,可惜太晚了。细怀说,是啊,太晚了!要是你嫁给了我,咱们也置条船,我做头工你看舵,我扯琴来你唱歌。
细怀聊得正兴奋,忽然觉得背上有点湿漉漉的,又听到正妹不停地抽鼻子,知道正妹在流眼泪。细怀就慌神了,赶紧把正妹放到草洲上,同正妹一同坐下。细怀说,我真该死,让你伤心了。正妹却一下扑进了细怀的怀里,放开喉咙,哭得个畅快淋漓。
小暑南风一阵阵吹过草洲,吹柔了一湾青青的湖草,也吹拢了两颗悸动的心……
正妹的脚伤还没好,每天下午都无法出湖,天哑包乐得清闲,就回棠荫岛去住了。
俗话说,小暑南风十八朝。等小暑南风过去了,天哑包再来鸟子山的时候,正妹已经不见了,连同隔壁所有的莲湖佬。
三
从福建到南昌,再从南昌到六都,一路上汽车、火车、公交,不停地转,小舒很是疲惫。特别是最后那段,从六都到棠荫渡口六、七里路,全得用脚一步步量,小舒脚都走起了泡。
满梅却不一样。这条路她太熟悉了,从小就走惯了,至今不知走了多少遍。满梅去年正月出去,
过年也没回来,离开棠荫岛一年多了,真挺想家的。随着离家的越来越近,
心情自然越来越兴奋。小舒几乎是被满梅拉着走,直到上了棠荫的渡船。
渡船上已经坐了十几个人,见满梅来了都有点惊喜,争着上前与满梅打招呼,问七问八。满梅本来就是棠荫岛的新闻人物,因为她是棠荫第一个出外打工的女崽俚,也是第一个在外面过年的女崽俚,现在又是第一个带男崽俚回家的女崽俚。当然,大伙感兴趣的还是男女之间的故事,有意无意问的大都是关于与小舒的事。满梅很认真的说,我男朋友啊!福建厦门人。打工认的。
满梅一一向小舒介绍船上的人,小舒就跟着满梅挨个叫,爷爷,奶奶,大爷,大娘,叔叔,婶婶,小婷,文胜。他们大多是从六都采购生活用品的,也有走亲戚的,还有几位是在六都读初中的崽俚子,回家换洗衣服。棠荫岛上的人都是一家人,对年长的一律不能喊名字。大伙都夸小舒是个好崽俚,人长得标致,举止言谈又得体。满梅又从包里捧出许多糖果,分到了各自的手里。
正是仲春时分,湖水乍涨,湖面上波光潋滟,白鸥翻飞。小舒觉得这鄱阳湖有如家乡的大海一样浩瀚无边,只是大海更显波澜壮阔,波峰与浪谷之间落差巨大,起伏绵长,象一位豪放的关西汉子,而鄱阳湖的波浪却是细细的,起伏紧凑,有大家闺秀的柔美、温情,又有小家碧玉的俏丽、活泼。
小舒说,鄱阳湖真美!满梅说,鄱阳湖的女子不美吗?小舒说,美啊,鄱阳湖的水最养
美女。满梅就是美女中的美女!满梅高兴了,直往小舒怀里钻。二人就紧依在栏杆边,全然不顾背后惊异的目光。
渡船停靠在王家坳。满梅带着小舒跟在众人的后面下了船,爬上王家坝,走上了贯穿全村的红石路。
早有消息传遍了整个棠荫岛:满梅回家了,还带来一个崽俚!
红石路两边站了许多男女老少,一簇一簇的,交头接耳,并不时嬉笑。远远地看到满梅来了,都一个劲地问,满梅来了?赚了钱来啊!眼睛却都盯着小舒看。满梅笑着应道,哎,赚了钱,赚了钱。掩不住的喜悦,挂满在脸上。小舒却感觉所有的目光都象刺一样钉着他,只管低着头跟在满梅的身后。
临近家门口,满梅的母亲出来相迎,这边接过二人的包袱,那边就对满梅说,你爷生气了,你们只管先进房去,千万莫惹他。满梅进屋时,就看见父亲坐在厅堂桌子下边的交椅上,只顾抽烟,头也不抬。满梅就拉着小舒直往西边房里去了。
二人才坐下,父亲那边却喊,你们二人过来!满梅就看看母亲,母亲叫莫做声。母亲朝厅堂应道,他们累了,先让他们休息下,有事夜里说。父亲说,这事不能等到夜说。满梅与母亲面面相觑好半天,母亲终于说,去吧,跟你爷好好说。
满梅带着小舒走出房门,轻轻地叫声“爷”,小舒也叫一声“爸”。
我不是你的爷!更不是他的爸!父亲说。你们一路走来,知道背后是怎样的指指点点么?自以为到外面走了一回就了不起了?你在外面怎么样我管不着,回到棠荫还要现世现眼!满梅从今再也不能出去打工,马上在棠荫找个人嫁了。那个谁,今天不能在棠荫过夜,我已找好了船,现在就送你出棠荫岛!
满梅急了,大声为自己辩护,我没做丢人的事啊,我们只是谈恋爱,我二十岁了,不能谈恋爱吗?
父亲说,你要谈也只能谈棠荫岛的,谈外面的就是不行!还没订婚就领人到家里来,还一路搂搂抱抱,你不嫌丢人,我都没这个老脸!
满梅说,我们就是回来跟你们商量结婚的事,我要嫁给小舒!
啪!父亲一个巴掌甩了过来,你们都给我滚,我没有你这个女儿!
满梅捂着脸跑出了家门。
小舒也想跟着去,却被满梅父亲拉住了,我的家事不用你管,你准备走吧,船我已经叫好了。任凭小舒怎么的哀求,满梅父亲硬是把小舒拉扯到湖边,推上了去六都的渔船。
渔船掉转头,渐渐地离了棠荫岛。岸上又传来满梅呼天抢地的声音,等等我——,等等我——。满梅父母死命地按住她,满梅就眼睁睁地看着小舒消失在鄱阳湖的尽头。
这一闹,满梅一连三天三夜都没起床,从此抑郁寡欢。
几天之后,清明节到了,家家户户都开始做饺子粑,整个棠荫岛飘满了葱蒜与腊肉的香味。
母亲知道满梅最喜欢吃清明节的饺子粑,就特意多机了两升米粉。第一笼粑蒸熟了,母亲就装了一碗端到满梅的床边。母亲说,今年的大蒜很嫩,都是本地大蒜,好香。腊肉也不咸,精肉多。
满梅说,娘,我不想吃,我没味口。
母亲又说,今年的粑做得比去年的好,粉好糍软,皮捏得薄,你看,里面的大蒜跟腊肉都看得见。
满梅闭上眼睛,头转向一边。母亲摇摇头,叹口气,端着粑碗出去了。
到半夜时分,满梅丝毫没有睡意,就只想小舒。不知小舒是否到了福建,也不知小舒如何跟自己的父母交待,又懊悔自己当时跑出了门,没跟小舒上船。想得头昏头胀,眼睛作眯闷,却是睏不着。
忽然听到窗子轻轻作响,同时有人在喊满梅的名字。满梅听出那是小舒的声音,精神陡然振奋了起来,一骨碌爬下床,打开窗子,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小舒说,我没走,我下了船,在六都那边又租了船返回到了棠荫岛。
那你这几天怎么过的?满梅惊得嘴张了半天都合不拢。
我一直躲在后山的破牛栏里,我想找你,可每次都看到你母亲半夜都在陪你,我又不敢叫你。我买的东西都吃完了,我快饿死了,有吃的吗?
满梅想到今天的饺子粑,就说你等着,我给你拿饺子粑。满梅找了个方便袋就到厨房去了。
打开橱子,满梅就看到堆上堆下满满的一面盆饺子粑。满梅装了半面盆,正要出厨房门,东边房里却传来母亲的声音,是满梅么?满梅装着没气力,倦倦地应道,娘,我饿了,我找粑吃。母亲就说,那我起来帮你热热。满梅就急了,娘,太晏了,我不要你起来,你要是起来,我就不吃了。母亲就说,好,那你一个人多吃点。母亲就不再做声了。满梅提着饺子粑进了西边房,从窗子把饺子粑递给小舒,对小舒说,你先去吃,明天我去找你。
第二天一早,满梅就起床了,到厨房忙了起来。母亲终于舒了一口气,对满梅说,想开了好,娘也就放心了,几天都瘦完了。吃早饭时,满梅盛了一大钵粥,跟母亲说,咯几日我饿伤了。我要走走动,去跟春芝聊聊天。满梅出了门,径往后山的牛棚去了。
小舒吃饱了饺子粑,卷缩在牛栏的一角,睡得正香。满梅把粥钵放一块砖头上,贴近小舒身边坐下。满梅打量着小舒英俊而疲惫的脸,眼泪止不住巴嗒巴嗒地往下落。小舒醒了,高兴得跳起来,直把满梅往怀里紧搂,生怕满梅跑了一样,让满梅几乎喘不过气来。满梅猛然想起什么来了,说我给你送粥来了。满梅便转身要去端那钵粥,一抬头,母亲竟笑吟吟地站在那里。
满梅的家里。
满梅母亲对父亲说,那个崽俚没走。
父亲抽一口烟,不做声。
母亲又说,那个崽俚吃了我们半面盆饺子粑。
父亲弹一下烟灰,还是不做声。
母亲又说,满梅今朝夜里搬被子跟崽俚睏牛栏。
父亲说,哎,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