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完了虾笼,几十条渔船又慢慢地到鸟子山聚拢来,挨帮接艄,成一个相互联接的整体。装虾笼的季节,鸟子山这里已成了棠荫岛的一个渔港,比不远处的棠荫本岛还要热闹得多。
已经是黄昏时分。鸟子山峭壁上的八哥子开始回巢了,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各种水鸟披一身金色的
夕阳,鸣叫着掠过湖面,钻入湖边浓密的草丛。
女人们都在伙舱内忙着准备晚饭,有鱼虾的鲜香味从锅内飘出,随着炊烟在鄱阳湖上空荡漾。男人们则聚在一起,坐在船头打牌、聊天,这一簇,那一簇。
正妹是唯一坐船头却不入男人伴的女人。
正妹累了。正妹收虾笼、放虾笼已经连续做了七、八个小时,本是男人做的事,而她家的天哑包只会在后面看舵。正妹坐在船头,弯腰捏了捏早已酸麻的脚肚子。随后,又捏了捏两只内翻的脚掌,再拼命往外扳,一阵钻心的痛楚过后,正妹反觉得舒服了许多。
正妹抬头朝鸟子山上看了看。八哥子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悄无声息,一丛山栀子花竟在峭壁的半空中热烈地开放了,洁白的花朵给峭壁平添几分风景。正妹分明闻到了栀子花馥郁的芳香。
正妹坐在船头就开唱了:栀子那个开花啊白如霜哎里哥哥呀,风吹荷花啊两岸香。昨天啊为你啊挨了一顿打哎里哥哥呀,今天啊为你挨了一顿骂……
“挨打啊挨骂啊我都知哎里妹妹呀,打在你身上痛在我心里……”应对的曲子从隔壁的莲湖佬船帮里传来。
莲湖佬是专门装“迷魂阵”的,十多条船,离棠荫船帮十几米远靠泊着。唱曲子的人也是一个人坐在船头,边唱边笑,对正妹点头示意。正妹认得那莲湖佬叫细怀,两个船帮在一起时间久了,早就有个脸熟,只是没说过话,更不用说唱小曲。正妹有点不好意思,但曲子开唱了,却是收不回,何况应对的是一位年轻标致的后生崽俚。
正妹接着又唱:……上身啊打得是桃红色哎里哥哥呀,下身打得是看呀看不得……
细怀又对:……听说你挨打啊我难受哎哩妹妹呀,不如跟我一起去下扬州……
唱得好!两边船帮都响起了喝彩声,紧接着又是一阵哗哗的掌声,随后男人们又都开始起哄: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正妹红了脸,站起身,扭动那双内翻的脚,左颠右颠,钻进了船舱。
各家的女人开始喊:吃饭啰——,男人们便都一齐散了。
天哑包也做好了饭,小桌上摆了一盘龙虾、一钵鲫鱼汤。正妹提起一只龙虾尝了尝,味道还不错,只是肚皮上还黑黑的,有点没洗净的样子。再看看鲫鱼汤,却是火侯明显没到,鱼汤还是清清的,远没有煮到牛奶样。
正妹说,跟你说了几多遍,鱼有千火之味,要多煮,煮白了汤再放盐。
天哑包说,柴火湿了,不好烧,我都吹半天了。正妹看到天哑包脸上、鼻子上沾满了乌屎,想是吹火时弄的,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正妹说,我看看你的嘴吹尖么?天哑包说,你看,你看。嘟起嘴朝正妹面前凑来。正妹扭转头,笑骂一声,死天哑包,吃饭!
正妹这一扭头,就看到莲湖佬细怀正朝她这边张望着。
今年的小暑南风比往年起得更早一些。夏至刚过,每天早上五、六级的南风就开始吹起来,到下午三点才能停息。南风起时,渔船都不敢出湖,在鸟子山坐港。
正妹有点想女儿小珍了。小珍三岁,在家里由奶奶带着。正妹就跟天哑包说,我去看看小珍,顺便带些青菜过来,好久没吃青,口里都上火了。
正妹吩咐天哑包看好船不要乱走,然后小心地爬下船头,双脚左颠右颠着,朝棠荫本岛走来。
正妹走过鸟子山后一段石子路,又走过一片草洲,再走过西边坝,到村口的小店时,想给小珍买点饼干与棒棒糖。进了小店,正妹就看到细怀也在店里买东西。细怀见正妹进来,就一个劲地跟她打招呼,正妹也来了?么时候上船?等下跟你同走。正妹见了细怀,不知为什么竟有心跳加速的感觉,就只胡乱地应着,买了东西逃也似的出了店门,左颠右颠,沿着村里的红石路,往家里去了。
正妹从家里背了一蛇皮袋青菜出来时,细怀果然还在小店门口等着。细怀一见正妹,就一把将蛇皮袋抢了去,说,我等你好久。正妹说,我没叫你等我。细怀说,我知道你要带好多东西,我怕你拎不动。正妹说,我走得慢,你愿跟着我慢慢踱(duó)?细怀说,我喜欢慢慢踱,可以跟你说说话。
说话间,就过了西边坝。走下坝时,正妹不小心被石头拌了一下,正妹表情痛苦地蹲在地下不敢动弹。细怀赶紧把正妹移坐到一块石头上,然后也在对面坐下,把正妹的脚搬进怀里,帮她做起推拿来。正妹几次想把脚抽出来,不知是因为伤处太痛还是因为细怀捏得太紧,扭了几次,终于不动了,一任细怀有力的大手在她脚上揉捏。一阵揉捏过后,正妹说不痛了,便要试着站起来,不想一用力,正妹重新坐到了石头上。正妹说,我走不得,你帮我叫我家天哑包来背我。细怀说,等我叫他时,你也到了。说着,细怀把蛇皮袋往正妹手里一塞,蹲下身,唱着《龙船调》的腔调,还是我来背你嘛!一把将正妹揽到了背上。
这是正妹第一次被别的男人背着。小时候,因为脚没生好,只有父亲常背着她出去,背着她上船,背着她去六都,背着她去县里。后来她长大了,出嫁了,再也没有一个男人背过她。有时候,她跟天哑包走路走累了,好想天哑包也能背背她,可天哑包总是一个人走得飞快,把她远远地甩在后面,还对她发火,快似圆牛(蜗牛)缓似虱!
正妹伏在细怀宽厚而结实的背上,有种幸福感涌遍她的全身。正妹忽然想知道点什么,就问,怎么没见过你老婆?细怀说,我没老婆。正妹又问,咯标致的崽俚会没老婆?细怀说,我家穷,娶不起。正妹不知回什么好。
还是细怀开口了,你怎么嫁给天哑包了?天哑包真配不上你。正妹说,我不嫁他嫁么人?除了天哑包,棠荫岛有么人要我?
细怀说,我要你。正妹说,可惜太晚了。细怀说,是啊,太晚了!要是你嫁给了我,咱们也置条船,我做头工你看舵,我扯琴来你唱歌。
细怀聊得正兴奋,忽然觉得背上有点湿漉漉的,又听到正妹不停地抽鼻子,知道正妹在流眼泪。细怀就慌神了,赶紧把正妹放到草洲上,同正妹一同坐下。细怀说,我真该死,让你伤心了。正妹却一下扑进了细怀的怀里,放开喉咙,哭得个畅快淋漓。
小暑南风一阵阵吹过草洲,吹柔了一湾青青的湖草,也吹拢了两颗悸动的心……
正妹的脚伤还没好,每天下午都无法出湖,天哑包乐得清闲,就回棠荫岛去住了。
俗话说,小暑南风十八朝。等小暑南风过去了,天哑包再来鸟子山的时候,正妹已经不见了,连同隔壁所有的莲湖佬。
棠荫岛情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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