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家祭无忘告乃翁 [复制链接]

  一条不算阔的水泥路依岭而行，在魏吾岭脊上走出了一个S型，好似一条从元辰山丛林深处呼啸而出的苍龙，向着清澈婉约的新妙湖奔去。就在村子背后，绕出一个山环水抱，绕出一把交椅。父亲带着无限的眷恋，无尽的不舍，无穷的希冀，永远沉睡在那浅浅的苍龙臂弯里。
　　向阳，风轻，肃穆。每次驱车驶过，我都会朝父亲坟头逡巡，鸣笛三声。
　　父亲离开我们整整十年，记不清多少次跪下，郑重其事地报喜报乐报平安于坟前。今天，我向他报告加入市作协的消息，我看见微风催动低矮的灌木，我听见幽深的茂密的叶子深处发出轻轻的歌笑，那是父亲在颔首、在捻须、在微笑。生前，父亲希望我出人头地，弥留之际，更希望我做自己快乐的事，开心地活着。我便把加入作协看做父亲对我“叩问内心、叩问灵魂、保留书香、播撒心香”的期许宿愿的一项了不起的成就，依例庄重地诉说。
　　凭吊父亲，跪于墓前，每次品读父亲自撰的墓志铭，他飘然离去时的悲鸿与不甘便会浮现在眼前。万种震撼，千般相思。
　　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目击一个人的离去。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母亲交给我的包裹。从包裹中，我读到了父亲临走前的无助、悲悯、凄苦、眷恋、疼惜与期许。父亲与沉疴赛跑，用了一年半的时间，熬尽了他的每一滴血。是的，就像一支蜡烛，一旦点燃，就能料见它的时光。他有足够的时间为自己准备身后事。但是，这足够等待，足够的清醒，等待死神降临，清醒地感知生命在慢慢地坠落，谁又能感同得了。那悲壮的句子，那殷切的叮嘱，谁又能忘得掉。
　　我是父亲的幼子，是父亲的掌上明珠，是父亲一生不得志的灵魂的救赎者，父亲将遗信托付给我他放心。但他却不知，于我是多么沉重的嘱咐，字字句句，我都会记忆一生，背负一生。
　　父亲用一生的困窘养大五男三女，用一生的乐观豁达直面少年丧父，中年文革风波之类的坎坷。从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苦难中挣扎向前，硬是养大了我们，还或多或少送了儿女们读书。缘于父亲读过私塾，有些文化，文革时期被列为右派，被扣上反革命的帽子，哥哥姐姐们便三年两载纷纷无奈辍学。我生逢其时，父亲却老了。当我初中考取师范时，父亲竟不让我去读，不顾全家反对，执拗地送我读高中，要我考大学。他以自己的老当益壮延续千回百转的梦，他以自己的志在千里助我理想腾飞。望子成龙，他顾不得已是花甲之年，为了学费，他得躬耕。他用微微佝偻的身躯把我往知识的殿堂推进、推进。记得去大学报到时，我们在城里客运站下的车，我跟随在父亲身后，望着挑着行李的背影一步一趋，时时要趔趄的样子，我对父亲说，他就是朱自清《背影》的现实版，让我感到了酸酸的幸福，要为他换一肩。父亲却说这副担子是他一生中挑过最得意的一副，是一担快乐，一点都不累。后来，我进县委机关工作，仍是父亲帮我挑行李，我再次感觉到那是父亲引以为自豪骄傲的担子，我不想打搅他的幸福感，也替不下他的担子。我的脑海里是一篇篇《父亲》与《背影》。你的成就就是我的快乐，我的快乐就是你的快乐，父子之间，就这样。
　　且行且珍惜、子欲养而亲不待在脑海挥之不去。所有经历过父母亲离去的人，这样的句子，每读一次都会在心田下起沥沥的小雨。父亲患上绝症后，尽管没有怎么疼痛，却是最苦的一种。多少年，我想以文吊父，但想起父亲走时那干瘪嶙峋蜷缩的样子，我心雨滂沱，握笔无语。父亲患的是贲门癌，确切地说，父亲是活活饿死的。那些张牙舞爪的细胞是怎样潜伏在他的食道，渐渐地膨胀肆虐的呢？谁也不知道。76岁的他，做不做手术，我们兄弟不能决。其时，邻村董家表叔60岁，一样的病，在省城做手术不成功，影响了我们的票决。兄弟五人二比三决定保守治疗。就我所知，对绝大多数癌症患者，保守治疗其实意味着等死。后来，我们兄弟隐隐地有些悔，毕竟父亲抗战了一年半多。也许做手术会是另一种结果。但生命没有如果，手术的条件越拖延越没有机会。
　　在我参加工作后，家境慢慢地好以来，父亲想吃什么，我应当可以买得起。可是，他能吃得下去时，总是拣现菜挑我们不喜欢的菜，我们谁也不在意。他吃不下去时，我们悔、我们急，于事却无补。一年多的时间，父亲只吃了几十斤葵花籽，一天到晚慢慢剥慢慢嚼，指甲剥烂了，就用锤子敲。那种饥肠咕咕，那种进食的欲望与垂涎，消磨吞噬着他的骨髓他的神经。这是医学的悲哀，是保守治疗的悲凉，除了隔些时候输些白蛋白，医生无能为力。他如一枚枯叶飘落。
　　我颤颤惊惊从母亲手中接过父亲的遗书，小心翼翼地拆开，拆开。两封信，一副对联，一篇墓志铭。
　　第一封是给我的：璜儿，父已走了，勿要伤悲，尔等珍重。为父一生不幸，让你们在苦水中泡大。幸得改革开放，你们努力，为父晚年颇享清福。人死如灯灭，薄葬即可。包裹内还有一封写给你们兄弟的信，务必当庭宣读；有挽联一幅，立即张贴；有一篇墓志铭，照图刻在墓碑，希照办。父绝笔。
　　我们兄弟齐跪在灵堂，我一字一句宣读父亲给兄弟们的遗信，泪水一次又一次从所有人眼中奔涌而出。信很长，说了些亏欠的话，说了些永诀的话，要我们兄弟团结，上慈下孝，正直为人，保重身体，照顾母亲等。最后，要我们紧记三条：第一，功名利禄皆浮云，惜情、惜缘、惜健康；第二，人间正道是沧桑，戒懒、戒贪、戒堕落；第三，家祭无忘告乃翁，报喜、报乐、报平安。
　　最让我们撕心裂肺的是挽联：抛妻女弃儿孙竟赴幽冥难瞑目，辞六亲别三友离开社会总伤心。读着挽联，我猜测父亲在书写时，一定满眼泪水。我试图在纸上寻找泪滴，却没有发现，一定是被生生地噙住了。那种悲壮、凄迷、绝望、不舍与眷恋被他深深地蘸入了墨汁里，凝结成了绿底黑字，凝结成了逝者的一声叹息，一声启迪：活着真好。谁知道他有多么的不甘，有多少个不舍？
　　如果说父亲的挽联满是伤感，那么，他的墓志铭则显得有些淡定从容，让生者约略减轻了半分痛楚，增添几分祈祷。他以一首不太工整的诗作为墓志铭的注脚，作为一生的句号：匡庐之麓，蠡水之旁，魏吾岭上，安葬墓床。明月为伴，清风充肠，命终七八，佑嗣永昌。
　　墓志铭的结尾，父亲进入了明月清风的意境禅境，犹如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既有感伤慨叹，也有宁静与恬然。清风明月是父亲劳累一生的向往。我仿若看到父亲的灵魂缓缓地飘向他向往的魏吾岭的臂弯里，那里有“明月一壶酒，清风万卷书。”他一生爱书，爱酒，爱吟咏。
　　这些年来，我有写作的冲动，每年也有一丁点的文字收获，但一直不敢写与父亲有关的文字，写与不写成为我的一个心结。我想追忆那酸酸的幸福，又怕勾起那草木含愁的悲凉。我怕句句文字，滴滴泪水。如今却有所坦然与释怀。跪于墓前告家翁，一种情愫奔腾而出……
　　有时想，每个人的灵魂深处一半是火焰，一半是冰川，一半是和风，一半是凄雨。父亲临走前，有他离开社会总伤心的绝望，也有他淡定从容的诗意向往。父亲走了，我一直努力用心中一缕和风吹散思亲念亲的愁云苦雨，十年了，有所悟，一切都是过眼烟云，总有一个暗夜在生命的那一端，活着就当奋发与珍重，跪于墓前不再泪奔，伏于案前握笔有力。我一次又一次以微笑向父亲讲述我的喜讯我的平安，哪怕是小得不能再小的收获。我想，九泉之下的父亲一定感到春风拂面。我一直试图用心中一团火驱散自己也驱散别人心中的冰山，于是我一直从事一笑泯恩仇的和事佬工作，一直从事关爱生命、护卫财产安全、维护社会管理秩序的治理工作，不曾挪动岗位，成为偌大的县委机关最老的老兵。每当热热闹闹的换届或动人事时，或者偶尔触碰到蝇营狗苟之事时，被那些身外名利引诱时，我会记起父亲的遗训。这些感悟和坚守，我视作成就与喜讯，春秋二祭，我会唠叨给我敬爱的父亲听。（万小璜）

呵呵，何必呢！

情真意切,拳拳孝心,绵绵思念,如歌如泣.为人子者,行孝当行时,莫待子欲孝而亲不在

情真意切,拳拳孝心,绵绵思念,如歌如泣.为人子者,行孝当行时,莫待子欲孝而亲不在

用真情书写的文章。

知者无畏:家祭无忘告乃翁，出自陆游的诗，乃为自述，联系前面一句“王师北定中原日”，是告诫儿女，一旦宋军收复了中原（那时候自己已经过世），家里祭祀的时候，别忘了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们的父亲。这里的“乃”相当于“你的”。所以，这个标题值得斟酌一下。 (2017-05-10 17:46) 

真是个孩子啊

情真意挚的叙述，一篇心灵的倾诉。

       读这篇凄美散文，使我也同时读懂了万书记。父爱如山，自是难忘，声声儿音，更令人伤。父为儿自豪，儿为父骄傲。拜读了，万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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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祭无忘告乃翁，出自陆游的诗，乃为自述，联系前面一句“王师北定中原日”，是告诫儿女，一旦宋军收复了中原（那时候自己已经过世），家里祭祀的时候，别忘了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们的父亲。这里的“乃”相当于“你的”。所以，这个标题值得斟酌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