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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聊心亭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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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
县城(都昌镇)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16-02-23
— 本帖被 鄱阳湖 执行置顶操作(2016-02-23) —
                                  一、聊心亭的应运而生
    门面终于弄好了,装潢是师傅按照自己的特定要求设计的。不大的面积隔成了套间,里面的桌子、沙发、空调饮水机等,在崭新奶黄色的落地大窗帘的衬托下显得很温馨,有个家一样的安全港湾感觉,是个促膝谈心的好地方。过卫民有点庆幸地来到门口,朝最后镶上去的“聊心亭”三个镏金大字看了一眼,似乎释重地呼了口轻气。
    妻子朱兰却在旁边怨不歇声,咻咻的语气如这六月的天气一样烦躁。你弄个这样的劳什子地方难道有用?难道就有人来把心事垃圾样地倒给我这个陌生人?而我检了这些垃圾又有何用?又不能去帮助人家排忧解愁!你是在看我退休了没事,今后要吃你的干饭……
    门口有排很大的法国梧桐,酷阳底下像一把把撑开的巨伞。街上的行人都尽量地拣有伞的地方走,走过这把伞下时,有的被刚刚镶上去的“聊心亭”三个大字引得露出了怪怪的目光。过卫民则舒适地揽住一丝蒲扇似的梧桐树叶摇过来的凉风,紧紧抓住了妻子的话,兰兰,你这“心事垃圾”的词真是妙级了,今后就开这个心事垃圾收购站。
    朱兰微跺足,鼻嗤了一下,却又噗的一声,忍不住有点被气乐了。
    这是处闹与静的结合部街口,北达澎市的闹区,南通幽静的东湖公园。公园依山傍水,美仑美奂。后山的庙宇亭阁树竹掩影,山顶有耸入云霄的代表佛学标志的凌云塔,山那边是烟波浩淼举世闻名的鄱阳湖。公园前的东湖是人工湖,诗意的水面,画样的湖心亭和拱月桥,合着湖畔柔丝美发般的棵棵蓬松垂柳,常令游人醉得七荤八素。尤其这夏夜,万家灯火霓虹,凉风习习扑面,散步在湖边的吊脚木道上,谁都觉得心旷神怡,悠哉乐哉,像是到了杭州西湖。那些带小孩度节假日的,或搂肩搭背地成双成对的,他们来这里自然是欢度快乐和浪漫,但若有些人,孤独地带着满腔心事,只是想去到公园排解一番,当他们经过聊心亭时,或许就放弃去公园,进来抖心事垃圾了。
    将聊心亭设在此必经处,过卫民就是抓住了这一人的心理特点。过卫民是个心理科中医太夫,抓人心理的本领毋庸置疑。他是澎市中医院的主任医师,中医多半治慢性病的,诸如慢性胃病,慢性胰腺炎,焦虑忧郁症什么的……过卫民慢慢地发现,如果在治疗的同时能注重心理疏导,想法去打开病人的心结,从而让病人豁然开朗地树立信心,那么同一个中药汤头,用的效果会显著提高。这本是医学上的暗示疗法,但是经过了过卫民的升华运用,远远就超出了意义范畴。于是越来越多的病人都来找他,特别是那些患焦虑忧郁症的人,听着他常能抓住要害而不失风趣的语言开导,就像是聆听仙人的指点迷津,药也成了灵丹妙药,甚至未曾服药,病就已经好了三分。也于是,澎市的中医院干脆给过卫民设了一个专家特色专科,就叫“中医心理科”。
    过卫民的身材魁梧,虽然五十多岁了,鬓发已见麻白,但他仍稳健中透着潇洒,震慑中透着慈祥,穿上白大褂,令每个病人都有一种如临大佛的崇拜。然而这个出色的中医心理科太夫,有件事情可能都不大相信,他对自己的妻子越来越坏的性情改变却似乎有点棘手。妻子朱兰刚过五十,原在市化工厂的工会做干事,因是工人编制,去年底一到五十岁就被切退了下来。这几年朱兰不知怎的,脾气渐改以前的温婉,话语变得渐多,嘴巴像老化坏了开关的音响,常常为一点小事,比如吃啥菜和催过卫民换件衣服什么的,从清晨鸟都还没几大睡醒的时候叨起,一直繁繁复复地叨到晚上。最近的睡眠更差,似乎时时刻刻都有烦心事在折磨她,使她无法安静。过卫民的家在市中心的一个小区,他好不容易习惯了闹市喧嚣,却是无论如何也习惯不了妻子莫名其妙的喋喋不休。他给妻子开过镇静安神的药,也曾把妻子当作病人样地谆谆开导过,但他那些在别人眼里的灵丹和妙语,妻子却是鸭背上浇水,滴湿不沾。他不得不想到一种妇女病,更年期综合症。
    是的,肯定是女人的更年期综合症。加上退休后的空虚失落,妻子更难从过去的规律充实,一下子适应如今百无聊赖的生活。以前的妻子是个有菩萨心和通情达理的人,有时候看到丈夫因为工作忙难免发牢骚,就温柔说卫民,你有能耐,应该高兴啊,多治点病人就是多行善事,别抱怨。只有到了近几年的更年期,才逐渐地变得这样心浮气躁。然而过卫民找到了病根也无用,这病没特效药,还得靠忍耐和进行心理疏导。可是已经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身在此山中”的朱兰和别人不同,她对丈夫的言行有如自己的脚指头一样熟悉,难识丈夫的“庐山真面目”。别人能缓解病情,她却不行,依然如是。
    曾经有段时日,过卫民有点怕回家。儿子已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结婚定居在了深圳。孩子虽然大了,翅膀长硬飞了,但孩子飞时的家是多么温馨和谐,妻子总细声软气,做家务毫无怨言,自己想上前帮点忙都不让。过卫民仍像恋爱时那样深情地喊着兰兰,朱兰总回眸一嫣,便即继续。朱兰算得上是美人坯子,长相如同她的性格,处处得体。可这副得体的面容,现在却有点陌生了。
    那天中午,过卫民在饭后空调底下正午休,还未到起床上班的时候,又被妻子的唠叨声吵醒了。许是自己在饭后坐在沙发上喝茶,无意将檀木沙发上弄了点水渍,妻子发现后便不停地似嗔非骂,说这个人怎么越老越小孩了?喝茶都变成了漏下巴,卫生整洁还要不要了?要是儿媳妇在家,小孙女看到了,还不更要跟着学?过卫民香甜的午睡被打断,便难续上去。他打着哈欠盯着头上的吸顶灯,一声不欢的抗议也禁不住地甩出了房门,擦个水渍有那么大惊小怪吗?真是的!
    一听过卫民顶嘴,朱兰便叨得更起劲。她拿着抹布走进房来,语调爱嗔参半,脸上浮着虚实难定的乌云。她启动似难控制的薄唇,说我又没有叫你去擦,你是大人物,怎么做这种事?可是我擦了无意地说上两句,也没要紧吧?过卫民摇头,枕下的手机响了起来。
过卫民看屏幕知道是个老忧郁症病号,只好用指尖滑开了接听键。听了一会好像对方有句什么话儿触动了他,使他陡地翻身坐起了床。老甘你刚才说啥?是说这澎市若有个专门能谈心的地方多好?
    这世界很怪,有时候办的一件事,并非人特意想到的,而是无意地从某事或某物,甚至是听了某人一句话,一语点醒梦中人样地产生的。过卫民就是这样。他从病号老甘的那句话里,蓦然便有了创意,一项“聊心亭”的新型城市业,就在他的精心设计下很快诞生了。  
    不过这新型产业,效果如何成不成功得有待检验。正如妻子所说,办这个行业难道有用?好在主要的目的是想转移下妻子的心态,因此过卫民在自信的河面上,虽然也有丝担忧轻轻泛起,却不显得那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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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16-02-23
                                                                         二、老 甘 的 心 事
       聊心亭开张那日,并未有张灯结彩花篮铺门烟花满天,也没搞什么请亲戚邀朋友庆贺,因为这毕竟不同于开店办公司,性质反而和医院开业差不多,如果你写上“财源滚滚”的字眼,别人会给你詈言的。过卫民当然知趣地不想引来那些无聊的非议,只请了电视台里当台长的同学,在电视的屏幕上方弄了一行游走字:“如果在你的生活中有什么烦恼,就请到通湖路的路口聊心亭里坐一坐吧。那儿有钥匙打开你心锁,是你的心事垃圾收购站。”
       朱兰只好到店里当起了心事垃圾收购员。不管怎么说,朱兰虽然变得唠叨,但对丈夫的欣赏信任却没变,那种平时的依赖和对丈夫的服从也没变。况且退了休反正在家里没事,也有股好奇心在作祟,使她心下说,好吧,我就依你,看办这样的店有啥用?
       第一个进门的是老甘,开口就知是过卫民为了启动店里的业务,特意安排的。老甘看上去四十多岁,敦实偏胖。他脸上像有层厚云,深裹着阳光绚丽,和那得体的穿着与气质有点不相称。而且在他的头顶,有绺可能总是压不平的短发,似乎在说明他是个非常固执的人。老甘喊了声朱姐,说过太夫太忙了,叫我来您这儿坐一坐,聊聊心。
       朱兰送了个微笑,忙起身倒了杯茶,和老甘隔着厚玻璃茶几坐到对面的沙发上。她早从丈夫的口中得知了老甘是个老忧郁症患者,又见他眉宇间果真挂着副郁郁寡欢,便也不敢怠慢,将微笑稍作收敛,说我家的卫民提起过你,我也能和他一样地叫你老甘吗?老甘说当然可以。其实我在您和过太夫的面前应该是小甘,喊老甘是抬举我了。
        简单的两句寒暄,没想到一下把两人的距离拉近了。老甘还好些,朱兰却面对陌生人初干这样的事情,有点忐忑,有点紧张。老甘轻轻地呷口茶,说既然您朱姐是过太夫介绍的,又是他夫人,就不算外人了。只是请朱姐对咱们的谈话保密,不能外传。朱兰又不禁将那丝温柔的笑意漾了漾,你放心老甘,这是你隐私,我会把守好职业规则的。
       老甘点点头,表示信任。他想抽支烟,却看了眼聊天室里的空调,欲放下作罢。朱兰忙递上烟灰缸,又把门开了条缝,用眼神柔柔地鼓励他。老甘说了句谢谢,把烟点着后吸了一口,说我这个人啊,就是有点爱钻牛角尖,也许在别的男人认为是没大了不起的错误,我却连肠子都悔青了,不知该怎样弥补,晚上总是睡不着。过太夫给我开了很多中药,也对我开导了不少,可我就是时好时坏,难以彻底解脱。
       这是要吐露心音的信号,细心的朱兰知道得赶紧抓住。她拿过老甘的茶杯去饮水机前续了些水,回身后重新坐下来婉尔一嫣,老甘,到底在以前犯了什么错误请你说出来,我好帮你分析分析。
       老甘下意识地摸了摸头顶上的那绺竖发,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朱兰,说我是个建筑工地上的小包头,老婆在乡下,有个大学毕业的儿子。记得数年前的几年里,房地产的楼盘几乎每月都长价,像是失去理智的疯子,狂跑乱飙。开发商们的口袋里像不断吹气球,我也赚了不少钱。有钱人真应了那句老话“饱暖思淫欲”,不少老板们纷纷比赛似地包二奶养小三,我经不住潮流的诱惑,也不甘示弱地找了一个——那女子是个离了婚的寡妇,长得花枝招展,细皮嫩肉,和一个七八岁的女儿一起生活。那些年里,我几乎忘记了乡下的老婆和儿子,忘记了作为丈夫与父亲的责任,有空就和那女人幽会,帮助她开店买车买房,毫不吝啬地将钱大把地花在那女人身上。老婆得知后寻我闹,我还振振有词,说我有钱在这种繁华似锦的社会里享受一下,有何大惊小怪?然而塞翁失马,焉知祸福,谁会想到发了疯的房地产市场,忽如一夜之间被哪位高明的精神病科太夫给治好了?近几年更是病情无发,稳步健康。可市场是健康了,却苦坏了许多曾经的快活人。不少老板被破产,甚至有的跳了楼,我也当然地被卷在其中。
        说到这里的老甘故意停下来,不知是有点累了想匀口气,还是被那一浮一沉的汹涌浪潮卷得他想从旋涡里爬上岸来歇一歇。刚才的两股汹浪,已在他眉宇间的凝重小河里冲成了一把铁锁。他似乎找不到钥匙将锁打开,只能喝了口茶微仰脸,那脸木僵僵的,就那样被锁锁着。好一阵老甘终于缓过来,他叹了口气,右手楸住了头发,唉,朱姐,你不知道,我从欢乐的浪尖跌入谷底后,这几年我似被暴风雨摧毁的庄稼,再也直不起身来。之前的风流温柔乡,成了云归湮灭处。那女人见我没钱了,就不给我好脸色,不久便傍上了别人,离我而去。戏子无义,BIAO子无情啊!我却因她欠了好多债。我不敢告诉老婆,偷偷把家里的房产抵押给银行,贷款投向工地,试图东山再起,好还那些钱。谁知工地上做好的房子如今都很难卖出去,我那些投资款不但难想有利润,现在连收不收得回来都是个问题。我的儿子已经大学毕业,女朋友谈了两三年,早就想在外市买房子结婚,可我目前的状况……真是无颜见妻儿!我现在像一只春蚕,每天在自己罗织的丝网里懊悔和挣扎。尽管说老婆没再怨我,对我的归来并感高兴,儿子也懂事地说迟两年结婚没关系,自己会想办法挣钱买房,可他们越是这样,我就越是原谅不了自己,觉得应知今日,悔不当初。
       老甘说完了这些又点着了一支烟,随着长长吐出的烟雾,似乎有种如释负重的东西被他痛快地吐了出来。只是眉头的那把锁,仍像缭绕的烟雾难散开去。室外火辣辣的太阳,被室内的空调降温衰减,心静人是不大感觉热的,可老甘似还觉得热,将短褂敞开了衣扣,露出了内面的白背心。他把杯里的茶咕咕喝了下去,期待地望着朱兰。
       这一米开外的期待目光,使朱兰情不自禁地温情迎住了。开办聊心亭本就是和顾客谈心的,但她好像在此时忘记了这种职业与责任,只觉得面对人家这样地对你掏心掏肺,你就得应该说两句,帮人家从牛角尖里拉出来。她的嘴角虽然和眼角一样有了鱼尾纹,但从她嘴里吐出的话语,却如空调里吹出的冷气,使人在这个大热天里感到凉爽。
       朱兰抬手到耳边掠了掠,将那头直直的望得清丝丝缕缕、瀑布样的柔顺长发甩了甩。老甘,首先我为你感到欣慰,你是个能知途迷返,浪子回头金不换的男人。不像有的男人破罐子破摔,或还找理由,为自己的犯错百般开脱。你的心结不在这里,因为你已从梦魇中清醒了,并且不原谅自己地追悔莫及。但你是个执拗人。所以我对你要说的是,一:人都有种贱性,特别是男人,对女人永远都充满猎奇占有欲。老婆是自家饭,吃多了便觉得乏味,总想要弄碗别人锅里的饭来尝一尝,这是男人的天性。这天性平时被道德和家庭环境约束着,特别是家庭环境,贫困时对道德有连锁制约,可当富裕有钱了,就可能量变到质变,将道德抛之云外,让那份男人的潜质显了出来。所以你犯的是男人本性方面的错误,只是其中的一个体现。二:正因为如此,你便不能执着地沉在愧疚追悔当中。知道愧疚是好事,但光有愧疚是不行的,因为那只能代表觉醒,重要的是看觉醒以后的行为。如果你从此把身心回纳到了老婆身边,全部的心思回扑到了家庭责任上,那么就无须再自责,还是一个好男人。你爱人也会原谅和重新接纳你,有时候女人的胸怀比男人还大。三:不要骂和你出轨的那个女人戏子无义BIAO子无情,归根到底,没有你这只贪腥猫,便没有那条送吃鱼。何况那女人也无奈,一个人拖着女儿生活,着实不易。你有钱的时候她给你快乐,你成了她的一棵大树,可当你没钱大树就倒了,再对你欢颜也欢不起来,重新想背靠棵大树很属常理,这是人的现实。四:至于说由于房地产的近年不景气,造成你处境尴尬我相信是事实。但若因此却使你走不出愧疚,就真大没必要了。任何市场都是有跌有涨的,看你大小也是个老板,是个有智商头脑的人,岂能被这暂时的困难击倒?
      朱兰没想到,自己这样会说话。话语从仍是美白如瓷的齿间有条不紊地吐出,就像潺潺地从沁凉安静的山涧流出的泉水。她为自己都感到惊讶。记得在厂里当工会干事时,因了某些工人的家庭生活矛盾,确曾做过人家的工作,但那是比较容易的,因为有领导的身份,有权对困难职工买点物或给点钱什么的,送去看得见的温暖。今天的能说会道,莫非是受了丈夫过卫民的潜在影响,只不过平时没有表现出来?也许正应了乡下那句老话,“木匠脚下睡一夜,不会装犁会做耙”。自己和老过二十多年夫妻,不受其潜移默化哪才怪呢。朱兰这样想着便有点自豪,不觉对这份丈夫特意给自己安排的“工作”有了份自信。
       这自信似乎也有了可喜效果。只见老甘像在她刚才的语河里洗了个澡,被那涓涓溪流涤去了一身疲惫,变得轻松有神,乌云沉沉的脸上,终于被穿破见了阳光,显出了一丝难得的霁色。只是他把霁色随即隐住,说朱姐,你这一二三四地点拨,确使我像这大热天里吃了冰淇淋。可我总认为,重要的不是别人能原谅,而是自己能原谅自己。
       看到这好不容易得来的霁色,岂能让它昙花一现。朱兰赶忙绽出笑脸,可人的笑意里添份嗔责。老甘,你真是个犟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信耶稣的人都多半有罪呢,上帝不也都原谅和接纳他们了?
       老甘不由轻点头,似乎没有话说。他把烟最后抽了一口,往烟灰缸里掐灭了烟蒂,喝口茶终于露出了进屋后的第一个笑。朱姐,看来红花配绿叶,你比过太夫有过无不极啊!我今天真是觉得没有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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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苗苗的苦恼
        对于夏天,雨是治疗高热病的良好降温剂。况且第一阵的秋风也吹来了,季节已跨过了盛夏界河,加之这场及时的迎秋雨,气温就像被医生打了退烧针,一下从高热惊厥的温度,暂时回落到了平和状态。
       而雨许没到秋雨连绵的季节,只是见好就收了。雨后初秋的天空,使人觉得神清气爽。这天早饭后,过卫民去上班,朱兰去聊心亭。路上朱兰又不禁发起了开办聊心亭后这段日子的感慨,说真想不到啊,原来这世上有这么多的烦心事。过卫民握紧方向盘,哈哈地乜一眼副座上的妻子,你以为现在的人都不用为生活发愁,没有什么烦恼?
       下了车,目送了丈夫绝尘而去的车影一会,朱兰开门进了聊心亭。不知怎的,她现在有点喜欢这地方。她轻轻地哼着电影《人生》中的“渴望”主题曲,拿一块抹布到处抹着,直到有人在喊她,才知回头。
        来着是位三十来岁的年轻女性,落落大方,穿件黑色连衣裙,浑身上下都透着善良至诚的气息。她没说是不是过太夫介绍而来,而是微羞怯怯地问朱兰,敢问您就是朱阿姨吗?我想到您这儿坐一坐。
       朱兰放下抹布,赶紧见了女儿样地送上慈母般的微笑。囡啊,快进来吧,这儿是比你的家里还要随意安全的家,有啥委屈尽可倒出来。
       是啊,天下之大,难能吐诉,我总算找到了一处地方。女人感激而信任地望了朱兰一眼,疲惫得像风摆杨柳,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她像溺水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朱阿姨,请您救救我吧,不然我这失眠症是无法治了,还得把我活活憋死。
       朱兰递上茶,女人用双手接住了。许是女人之间更好沟通,更许那女人真的想找处合适的地方进行发泄,这儿是聊心亭,没有啥顾忌。
        女人的话匣子,无需去扳弄就迫不及待地自动启开了。她把背包放下来,重新叫了声朱阿姨,便说我叫苗苗,前几年考的公务员,工作单位恕我保密。我爱人也是公务员,和我从念大学时一路爱来,现在有个刚上小学的女儿。本来我们有个令人羡慕的小家庭,可命运总画着两条直线,一条是幸福,一条是灾难,像是在中间隔着宽阔的河,只能平行,却不能融洽地交到一处。去年秋天,爱人在一次患病住院时查出了肝癌,这诊断犹如晴天霹雷,将这幸福的家庭,将我全部的希望,一下子击得支离破碎,灰飞烟灭。
       我爱人在老家是独苗,家中无兄弟姐妹,父母只送了他大学毕业,欣慰地见儿子参加了工作,没看到添上孙女就相继去世了。父母的相继去世,让爱人痛了好一阵。这两年眼看要磨灭了,谁成想自己的身体又有了痛。这痛很顽固,伴随着面黄肌瘦,只见加重,无法止住。每当我看他疼得难受,心也就跟着一起痛。爱人是个精明人,看到自己被一次次送去化疗,见我忧心忡忡地日渐消瘦,便知是得了难治病,偷偷翻看了病历。在他得知病情后,脾气就变得暴怒无常,反复拒绝用药,时不时地用手去楸他已经掉得差不多的头发,又哭又闹。他骂自己是灾星,活在世上克父母,坑妻儿。闹累了就含着眼泪对我,说苗苗,对不起,你让我受累了,趁着还年轻,去找别人吧,只要能抚养好咱们的女儿。看到我泪流满面,就大发光火,说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呢?我现在已经不爱你了,也没有资格爱你了,你还赖在这干吗?
       坦率说,爱人变得绝望,我也好不到哪儿去地变得消沉,碰上这样的事情,夫妻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虽然生死许有别,却是殊途同归,都是一样的命苦。我想起了一句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看到爱人的无理取闹,明明知道我不是那种薄情寡义的女人,却还这样地拿话伤我,有时候我真想狠心抛下他,重新去找我的幸福。
       你还别说,这幸福真就无意地让我遇上了。我单位有个同事,今年五一节,他开车带着爱人和儿子女儿去旅游,回来下高速时,碰上位许是在车上分神打电话的该死司机,就在一刹那,对方的车像巨大的魔鬼碾上来,除了他自己,爱人和子女都当场身亡。
这同事之前常劝我,出事后反过来我劝他。同病相怜的两个,成了天涯沦落人。出事后的一天,我专程去那男人家看他,他开门时手里攥着个药瓶,我问他是否身体不舒服?他支支吾吾,失魂落魄。我警觉起来,忙抢过瓶子,见上面写着“安定片”的字样,便自一下子明白了。我心痛地朝他喊,你可是个男子汉呀,怎么也这么想不开!?
       从那以后,我把他硬拖来上班。本来单位的领导考虑他正处伤心期,让他休养段时日,可我认为上了班反而能分散心情,怕他一个人在家里还会干傻事。我的办公室里有四个同事,因为出差下乡多,也因为我俩的处境都不尽人意,所以只要有外出,那两个同事便会主动体谅地照顾我们。而每当办公室里只有我俩的时候,我俩便惺惺相惜地互相倾吐,探讨什么是人生,人怎么有这么多磨难,昨天还春光明媚,今天却风云突变,凄风苦雨。我们都尽量隐住忧伤,话里尽量地送去温暖,可是在心底,都明白各自在撒谎,把自己装成强者,无非在崩溃中想给对方以鼓励。于是那难禁的长吁短叹,就像一对公母驴。
       时间一长,我俩都觉得有点分不开。就像两块蜂窝煤饼,只有重叠到一个炉子里,才能不灭地互相燃烧,否则一旦离开,就哪块煤饼都烧不起来。他是我的月亮,我是他的星星,虽然都很暗,却于黑夜中迸发光辉,把自己伪装成榜样,使对方再怎么悲观,也能挺住走下去。但这也不是好事。就在一月前的一天上午,我俩又一次在办公室里让两块煤饼熊熊燃烧。聊到无奈处,两人在暗地里都不禁勾起了痛楚,他落了泪,我也落了泪。落泪的我禁不住哀哀望向他,他也哀哀望向我。慢慢地,坐着的两把办公椅不知怎么就靠拢了,我伏在他的胸前,他用手轻抚我的头。或许我因为一年多未得男人爱抚的缘故,他也因有段时日未获女性的温情,一番伏胸抚摸下来,没想到我俩身上单薄的夏衣,竟不知不觉地无声无响被互相褪去了,就在办公室内,我俩变成了两条原始的动物蛇,忘了大地宇宙,忘了身之所在。
        那真是一次糟糕相处,事后都懊悔万分。他觉得非常对不起妻子,妻子尸骨尚未寒。我更觉对不住老公,老公虽形销骨立,总还生生地活在那里。可人就是傻,明知不可为,偏要仍为之。况且我发现,他虽很矛盾痛苦,但从那事后没再说过不想活的话,这是我的最大欣慰。
        这一月我俩都怕见对方,却又想见对方,渴望从对方的身体得到满足。那满足像只恶魔,只要办公室里的另两位同事下了乡,就会迷失我俩可怜的理智,施法让两人体内的虫子发出蠢蠢欲动,使我俩变得欲罢难能。恶魔在有时候还让他情不可抑地邀请我上他家,而我的双脚似乎也服从邪魔指令,不听使唤地朝他家走去。近来我俩都很彷徨,良知,道德,自责,渴望……一条条麻绳样地勒紧我们,使我俩就像不会喝酒硬被灌了酒的人,晕沉沉、醉熏熏、苦辣辣的。特别是我,每天还要面对重病在床的爱人。一看到爱人,我的心就做了贼似地发虚,彻夜难眠,深感愧责。我的苦楚无处可诉,朱阿姨,我不知该怎么办,真的不知怎么办,请您救救我,救救我……
       苗苗说了这许多,终于说完了。她的脸是一幅情感丰富图,随着叙述深入,滞重、忧伤、羞涩、愧疚……变幻着莫测的动画。她最后将脸谱定格在痛苦画面,两行清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不知是女人的心总归像豆腐做的,还是被这冗长的叙述深深感染,朱兰一直不愿打断苗苗,就那样娘朝女儿般地望着,最后竟跟着淌下了几滴眼泪。她的声音在震颤中带着爱怜和慈祥,囡啊,你真是个苦命囡,年纪轻轻就经历了这么多的人间磨难,真是难为你了。
       嘘唏了一会,朱兰赶紧将自己的那条随波浮沉的小船驶回岸,自己是聊心亭的主人,不应该跟着情绪化。她习惯性地用手拢了拢长发,借以稳定心神。苗苗,我且问你,你还爱你爱人吗?
       爱,很爱!苗苗未加思索,脱口而出。我爱人是个孝子,特别从看他为父母的逝世痛成那样,就更觉得是个值得爱的人。苗苗抹把泪,喝口茶,忽然变得有些激动。可现在这爱是绝望的,看不到幸福未来,说不准哪天就像只风筝,肯定要断线飞走的。可怜的是我这个今后还要活下去的人,还要继续为爱所痛。所以我想割舍这爱,却又牢牢牵扯我的心。我想转移爱,却又觉得有违妇道,眼下就处在了尴尬境地。
       聊心亭虽处交叉街口,隔音却好。静谧的室内,有种如家安全感。朱兰叹了口气,唉,世事坎坷,造化弄人啊。叹完气她剀切地,苗苗,爱有多种,除了有正常轨迹看得见的,还有异常无套数看不见的,甚至伤害、放手、背叛,都是一种爱。就像你爱人,故意拿话伤你,对你无理取闹,也是爱的表现。因为他知道自己与日无多,不想死后拖累你。而你和那位同事,表面看涉嫌背叛,但你们都很年轻,都是患难见真情,撞击后擦出点激情火花,谁都能理解。须知爱来源于精神,依附于肉体,交织在生活。若没有健康的肉体,甚至人都没有了,爱,何谈依附?何谈交织?会变得苍白无力,就像离土的庄稼,终必枯萎。你爱人早想开了,如果知道了此事,或许高兴还来不及呢。
       朱兰欠了下身子,苗苗,你知道吗?人在看电视时都喜欢看些悲剧,因为悲剧最感人。可在现实生活中,有谁愿演悲剧的主角?如果演上了,那是命运多舛,身不由己。现在你的人生大舞台,就不幸扮上了悲剧角色。但有的悲剧能用喜剧结局,看你怎么去转化。你和你的那位同事,其实你那位同事比你更惨,一下子失去了妻子儿女那么多亲人,无亚于天塌地陷,放在谁的身上都难接受得想跟他们去。你用心唤回他生的欲望,应该算得功德一件。今后若与他能心心相印地携手人生路,未必就不是件好事。天可怜见,上帝都会替你俩祝福!苗苗,圣严法师说过,世间危脆,常处动乱;生死流转,犹如苦海。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那同事的妻子对他,已成为了生命中的一颗流星,你的爱人对你,也不过是在作最后记忆的刻写。当流星划过之后,当记忆淡成痕迹,便是消失和模糊。当然,我不是叫你有了新欢便忘旧情,更非怂恿你马上就抛弃爱人,那样做会被世人所不齿的。但是,世界不无缺憾,我们应该坦然地接受缘分的安排,古今的生死相许只是种传颂,要生人为死者守爱极不公平。
       许是近中午了,东边临街的窗帘上已没有了阳光斜影。朱兰似想活动下手足踱到窗边,有意无意地掀开帘角望了一眼。苗苗,你看秋天都来了,冬天就不远了,过了冬天,便是充满希望憧憬的春天。看到苗苗的脸上还挂着无助,朱兰慈母般含嗔带爱的语气再度响了起来,囡啊,我这话你难道不明白吗?你就像世态炎凉的季节,属于你的冬天已经来了。挺过去,前面美丽灿烂的春天在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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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
县城(都昌镇)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16-02-23
                           四、社会不能把小宋唾弃
       朱兰忽然发现,先前的心浮气躁似乎平和了,睡眠也逐渐安稳香了。继而在丈夫的提醒下发现,自己的繁叨脾气,真也不知啥时候变得无了。过卫民骄傲地发表高论,说你不懂吧?这证实了治疗心理方面的疾病药物只辅助作用,必需外借两种重要的手段,一是心理疏导,二是心情转移。你的更年期综合症虽属内分泌失调,表现的却是心理障碍,就是办聊心亭使你的心态发生了转移,用这转移法,才治好的。末了过卫民还扮了个怪相耸耸肩,看来呀,让你去收购心事垃圾真没错,不但抚人心伤,还将垃圾变废为宝,把自己的病给治好了。
       看着丈夫得意的样子,朱兰一撇嘴,哼,德行!既然你那么能,怎么还叫老甘他们到我的地方来?
      话虽如此,心却不得不服。本来办聊心亭是为了消磨无聊时间,起码是为了疏导别人,结果不管把别人疏导得怎样,先把自己给疏通好了这是事实。朱兰这样一想,便对丈夫送去了一个折服微笑。
       同时折服之余,朱兰觉得对丈夫还有份歉疚。本来自己退了休,能给丈夫每顿都弄点好吃的,做个全职太太让他享享福,可因办了聊心亭,中午就只能仍让他在医院吃食堂,自己在小吃店里吃快餐,有时候家里拖地洗衣,还不得不要他动手帮忙。丈夫宁愿多做些,为了治好她的病。朱兰甚感幸福,比之那些来聊心亭诉苦的人,可谓天堂。
       中秋节后,苗苗又光顾了一次聊心亭。她是专程给朱兰送好消息的,说她那位同事,现在经常上她家,和她共同担负起了照顾她爱人,就是和她的女儿,都处得自家人一样。爱人把他当兄弟,只是有时候神智不清,医生说是因为癌细胞扩散,导致了肝昏迷,看来恐怕要真的……苗苗在说到最后说不下去了,眼圈一红,禁不住又流起了泪。
      冬天一来,凉意就变成了寒意,与日俱增。店前的那排在夏日巨伞般的梧桐树,随着叶落,慢慢地一棵棵变成了扒了皮的野兔,光秃死僵地被猎人杵在那儿继续风干。但冬天的阳光是温暖的天被,虽然夏天遭人咒,此时却是叫人爱,只要一洒满天空,人们就出门钻进那舒适的天被不想回屋。聊心亭的店面向东,阳光的天被自然得天独厚。
       这天晒太阳的朱兰,正美滋滋地撑着藤椅蜷在天被里享受温暖,忽从半闭的眼角余光中,瞅见有个人在身旁彷徨。这是个颓废得像个霜打茄子样的男人,三十三四岁的样子,身上的衣服在凌乱头发的陪衬下显得不怎么整洁,却也谈不上怎么邋遢。年龄虽不见大,但是有份无奈的成熟甚至沧桑。男人起初的脚步似乎朝东湖公园方向去的,是他无意地回头看到聊心亭的匾额时,才犹犹豫豫地踅向店门口。男人见朱兰的秀眼睁开并露出友善的柔光,便喃喃地问,请问这儿是广告词中说的聊心亭,你就是那位上过电视被人称颂的朱阿姨吗?
        朱兰微笑点头。原来聊心亭开办半年来受到了所来之士的好评,前不久引来了电视台的记者,意欲在澎市电视台开播《聊心亭》栏目。
       从温暖的天被里爬出来进屋,朱兰赶紧打开了烤火器,于是耀眼的红光代替了阳光,热气替代了温暖被窝。男人搓下手,自我介绍说,我姓宋。朱兰温柔浅漾,哦,小宋,你请坐。说罢将烤火器正对着他。
       有这烤火器的直射,加之又喝了杯热茶,一股内外交灌的热流顿涌全身,使得坐到沙发上的小宋不再抖瑟,身心俱觉暖烘烘的。小宋感慨,朱阿姨,怪不得来过聊心亭的人都说,这儿就是温馨的家。
       其实小宋的故事并不复杂。大意是八九年前大学刚毕业时,因为在大学里谈了个女友,但女友却最后突然宣布爱上了别人,结果那次在野林里都很情绪激动,愤愤中他把女朋友推了一把,谁知力气大了点,女朋友被推倒在地。更没想到,摔倒的地方有个尖树桩,女朋友的后脑勺正好摔在上面,当时就抽搐了几下没了呼吸。小宋后悔不迭,但是后悔已经晚了,自然为此事付出了惨重代价。小宋最后被定性为过失致人死亡罪,判刑十年。由于小宋在服刑期间表现好,因此获得了两年减期,今年六月份被提前释放了出来。出狱后的小宋回到澎市乡下的老家,只见年事不太高的父母,已经皱纹满堆,全都愁白了头。
       偻背的父母见到儿子归来喜极而泣,母亲用锯锉样的手摸着儿子的头,儿啊,你受苦了,娘担心死你了,回来了就好……小宋跪倒在父母面前,悔恨之泪,感激之泪,涕泪交流。
       为了报答父母,解决生活所迫,小宋赶紧找工作。他拿着毕业证去网上,或者亲自登门,四处寻找。然而半年下来,全都落了空。老板们一看到他的挡案,好点的倒推个人满借口,有的则直截了当,说你这样有前科的人,即是大学生也不会用。小宋原来的理想是大学毕业后考个公务员,那样能出人头地为父母争光,可是八年的刑期就像拦路虎,使他的年龄过了考期,把他美好的前途生生拦断,如今连找个工打都没人要了。他只好参加私企举办的招工考试,有两次成绩都不错,但结果都因为该死的档案,流产在面试上。
       就是在今天上午,那面试总监的一字一句,还在他的耳畔雷声般振响。小宋质问总监,为啥念专科的考分比我低的都能录用,我这个本科生考分高的反而不能?总监很干脆,说因为他是守法人,而你有前科,我得对老板和公司负责。小宋气得掉泪,但他坚强地逼回了泪水,知道再说无益,愤然甩手地走了出去。可当走到街上,一阵寒风袭来,刚才的那颗坚强心,很快就被凉到了脚底。他想不明白,天地这么大,为何无他这个想重新做人的一席之地?他太失败了,找个女朋友被人抢了去,还因她坐了八年牢,再想找对象,怕是没指望。不但难再找对象,就连找工作都难,成不了家又立不了业,等于没了生命意义,活在世上还有何用?小宋这样一想,便觉悲从中来,绝望透顶。这世界太冷酷,也太无情,真没有死了一了百了的好。一想到死,小宋知道东湖公园的鄱阳湖边是个风光好地,脚便鬼使神差地朝这方向踯躅而来。但当他无意间抬头望见了“聊心亭”的匾额,心又慢慢使脚步停住了。咦,难道这就是广告词和人们传颂的聊心亭?要么去先探讨一下人生的意义,然后死也要死个比较明白,别太稀里糊涂。
       室内因有大功率烤火炉,已变得很温暖了,但室外的太阳不知怎的却突然钻进了云里,而且还起了风,吹得窗户玻璃嘭嘭作响,犹如小宋的话在敲击于心。朱兰把羽绒服的拉链拉开些,微蹙眉似乎在考虑怎么开口。她沉吟了一会,慢慢地抬起头来,小宋,我先放首歌给你听吧。说完拨弄了几下手机,一首悲怆奋进的歌曲真的流泻了出来。
                          
                           曾经多少次失去方向,
                           曾经多少次破灭了梦想,
                           如今我已不再感到迷茫,
                           我要我的生命得到解放。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就像飞翔在辽阔的天空,
                           就像穿行在无边的旷野,
                           拥有挣脱一切的力量。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就像矗立在彩虹之颠,
                           就像穿行在璀璨的星河,
                           拥有超越平凡的力量……

       小宋的眼神随着歌声的激进逐渐变亮,但却藏着不少疑惑。他不解地望着朱兰,朱阿姨,这是谁的歌,这么震撼有力?然后垂下眉,我有好多年没听过歌了,监狱里没歌,出来后也顾不上听歌。
       啊,这是汪峰自创自唱的《怒放的生命》。朱兰亲切地微笑了一下。我之所以让你听这歌,是为了好说后面的话。小宋,人生有太多风雨,只是或多或少,谁也逃不掉。可正因为有了人生坎坷,才表现出了人生滋味。有人说人生像五线谱,是抑扬顿挫组成了美妙音符;有人说人生像脚下的路,坑洼平直无序,连起来就是起起落落的生命轨迹。也有人说人生充满五味杂陈,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全在其中;还有人说人生就是杯咖啡,喝起来苦涩,可仔细品尝却是蛮有回味的……或许在你的人生路上坎坷多了些,运气也太差,和女朋友闹矛盾致人非命,出狱后找工作又尽遇上些冷漠心硬之人,但是小宋,切莫轻言不想活,生命既属于自己,有时候更多的还属于别人。你父母含辛茹苦地把你养大,送你念大学,难道就为了搏个最后白发人送黑发人?所以不管你为不为自己,为不为社会,最起码,得为父母而活。有时候活着也许很难,但若能以活出精彩为信念,就颇觉得易了。“命运”二字在康熙字典中的解释是,“命”乃先天,“运”为后天,如果在后天能对“运”进行拼搏,也能改变先天的“命”。你还这么年轻,况且已念了大学,还有大段的人生路可走,难道就这样俯首畏惧,向命运缴械?
       正说着,只听门口响起了掌声。朱兰抬眼,原来是丈夫过卫民鼓着掌,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过卫民潇洒地走进来,说得好啊,真不错。然后微笑地望着小宋,小宋,你看这样行不行?今晚我帮你在网上发个帖子,发的题目就叫……过卫民略思了一下,噢,就叫“社会不能把小宋唾弃”。再请电视台的记者帮你做一次电视访谈,我就不信,这社会对很多的贫困家庭都能献爱心,对你就没有个包容之人?
       小宋有点愕然地望着,一会才恍悟站了起来,哦……你就是中医院的心理科专家过太夫吧,真的是好人,谢谢……赶快握住了他的手。
       送走了小宋,过卫民在刚才小宋坐过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朱兰轻问,你怎么来了?下午没上班?过卫民一笑,是啊,下午没上班,总得休个假吧?太阳底下眯了会儿在家里无事,就想到你这儿看一看。
        朱兰的脸形拉成了苦瓜,卫民,你别看了,把这聊心亭关了吧,我不想继续干了。过卫民惊问,为什么?朱兰脸上的苦瓜似乎要拧出苦汁,卫民,你不知道,到这儿来的全都是些愁眉苦脸人,他们把心事垃圾一古脑地倒给我,我得挖空心思将这些垃圾进行分类、清扫、转化,长此下去,我得被垃圾熏死、压死和愁死,做不了这个垃圾收购员。朱兰起身帮丈夫倒了杯茶,再者卫民,当初办聊心亭,你是想转移我的心情,我现在病也好了,也不指望在这里能挣钱,何苦来?
       这是实话。朱兰每次对顾客收费都很低,基本上是顾客给了多少就得多少,像苗苗那样的人她还根本不收费。过卫民不问,也不怪。
       过卫民听了一笑,兰兰,你错了。当初办聊心亭,确是为了转移你心情,治好你的病,但是半年下来,你却挽救了多少家庭,治好了多少别人的病?古语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刚才的小宋如果不是你的谆谆开导,也许这个好后生,真的会跳鄱阳湖了。每当你看到这些人在你的心理疏导下变得觉醒,难道你不开心?我们不求别人对我们怎么高尚赞美,但求心安理得还是要的。人,只有活得心安理得才感快乐。过卫民喝了口茶,收住笑容。兰兰,社会是前进了,人们的生活是变好了,但随着这前进和变好,一些风气的退化甚至人心险恶也涌了进来。这涌进来的污浊,会更使社会易患浮躁病,人类易得失眠忧郁症。过卫民最后握住了妻子的手,似乎在给她勇气。兰兰,我们都学那环卫工人吧,他们扫的是街道垃圾,我们来扫心灵垃圾。
       朱兰还想辩解,却见过卫民温柔地笑着朝后努努嘴。兰兰,别说了,你看又有人来找你了。
       可不是么?朱兰扭头,只见真的又有位中年女人,走进了聊心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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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溪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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