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夜鸣郎13 悟空和尚 [复制链接]

悟空和尚

很爽快地借钱给根宝办喜事娶杏柳，九斤本来是另有打算。但根宝和杏柳的丑事让他放弃了那个念头，他据此认定杏柳不是一个旺夫的女人，他不能要那样的女人。接下来的日子里，九斤就一心一意操持起自己的粮食事来，他对自己说，放二百四十个心，有了钱还能没有女人？然而，粮食这件事没有他想象中的好办，而且越来越让他烦心。

最初，九斤心痛的是他的粮食被鸡抓狗挖老鼠咬，一个月怕是一箩谷就这样没了，为这件事有好几夜没睡着，后来，就气冬苟夫妻两个藏了他的谷，那可是几百上千斤谷没了，这两项，九斤自己安慰自己也都想开了，鸡抓狗挖没有什么大碍，现在的他不是从前只有几百斤千把斤谷的人；冬苟藏了就藏了，自己的儿子也不是别个，一句“肉烂在锅里”的话就让他不再多计较，九斤现在最烦心的事是粮食卖不出去了。

卖粮的信已放出去多时，却一点回音也没有，更没有一个鬼影子上门来说买谷的事，倒是有人传说日本佬见了粮贩子就开枪，还有板有眼地说日本佬在八里桥捉到一伙粮贩子，连贩子带推车的车夫共几十个人全活埋了。这些话是几伙推着粮食去徐家埠去屏峰河卖又全都推回来的文桥埠人传出来的。

卖不出去就不卖，九斤可不想看轻了这些粮，反正吃肉付工钱粮食一样能当钱用，他就不相信永远没人要粮，说不定到了来年春荒时还能卖个更好的价钱。于是，他就想先把乡里要交的粮食交上去。

九斤往乡里跑了好几趟，请乡长把该调走的粮食调出去，他想和乡长清账。乡长从他手里借走的五万斤粮也让九斤有些担心，怕万一出了什么事没有人认账。乡长总说过几天过几天，一拖再拖，九斤从其他的保长那里打听到，日本佬在鄱阳湖边收粮收多了，运不出去，还说蛤蟆石那边的大码头上粮食堆得像山一样高。

九斤的烦心事还不止这些，三瘌痢又给九斤出了个题目，他要九斤把堆在他房里的粮食再搬出来，他不借地方给九斤了。

三瘌痢一向是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出来，他不想借地方给九斤，他就直截了当要九斤把粮食搬出来。九斤说，不是已经放好了么。三瘌痢说他自己有东西没地方放，不方便。九斤说，房门钥匙给你自己，有东西你自己放进去行不。三瘌痢说那不行，如果有人说房里的谷少了他说不清楚，他不能留话给别人说。九斤说，我们是哪个跟哪个，我还能不相信你。三瘌痢说，相信也不行。末了还补一句，说不行就不行。九斤晓得三瘌痢东西看得重，猜想三瘌痢想要租钱，便问要不算些租钱，算高些也行。三瘌痢说，不方便就是不方便，不关钱的事。九斤心里来气了，却又怕三瘌痢发犟，不敢发火，只好拿话来激三瘌痢，说，是侄媳妇说了什么话吧，要是侄媳妇不肯就不为难你了。三瘌痢一点也不动容，只说这不关火凤的事。实际上这件事火凤也确实没说什么，她确实不想自己房里堆放着日本佬的粮食想着都塞心，她也和三瘌痢已经能说上话，但她现在不会对三瘌痢提什么要求，更不会要三瘌痢做让他为难的事。

九斤没有办法，只好答应搬。他仍旧叫了冬祥、明秋、和仂和二喜他们来搬谷，也叫了三瘌痢。三瘌痢说他要做别的事没闲。那天，九斤让花苟领着人在家搬谷，自己去袁家嘴杀猪佬那里斫肉给搬谷的人准备昼饭。

九斤在杀猪佬的屠凳前看见了一件怪事。

杀猪佬的屠凳设在袁家嘴村口的一堵墙边，九斤过来时屠凳边没买肉的也没有说闲话的，就杀猪佬一个人在。九斤站到屠凳前对杀猪佬来说显得有些突然，似乎让杀猪佬有些不自在。当时他手里拿着一块约半斤重的瘦肉像是要离开屠凳去哪里，见到九斤过来赶快停了。

九斤没注意到杀猪佬的神情，说：“送肉去呀。”

“嗯，送肉，送肉，给人送肉去。”九斤的话让杀猪佬的神情缓了下来：“保长来了，要肉么？”

“斫斤把，要肥些个，几个人吃昼饭。”九斤听杀猪佬叫他做保长心里很舒服。

“保长，你看哪块好，今朝杀的猪只百把斤，肥的少瘦的多，都差不多。”杀猪佬操起屠刀，等九斤指着哪处要肉好下刀。

“净是硬头。”九斤用手指在肉上这里厾厾那里厾厾，最后还是指着一块腰厢肉说：“在这里得剁斤把，多了不要啊。”

杀猪佬割下肉，过了称，刚好是一斤，用四根禾秆绑好递给九斤。九斤接过来提提感觉了一下份量，吩咐杀猪佬记账后并没有急着走，因为他发现离屠凳不远处的柴堆边有一把雨伞，那伞看上去有七八成新，是把好伞。九斤想，那是哪个的伞，大晴天的近处人谁会拿把伞在手里走路，现在这里没有别的人，杀猪佬总不会放把伞在那里啥。九斤想想认为应该是个走远路的在这里歇了会脚后落下的东西，心里就起了占个便宜的念头。

“乌嘴这几天忙么事，你帮我去叫一下好啵？我找他有些事。”九斤想支开杀猪佬。

杀猪佬显然不愿意离开，说：“我正忙哩。”

九斤说：“又没有别人来斫肉，屠凳上我帮你看着，少不了你的肉，又不要耽搁几多时，你不是要去给人送肉么？”

杀猪佬说：“不是不相信你，天晏了，还剩几斤肉要上门去卖。

“哦，算了，算了，还是我自己走一趟，乌嘴是住在哪条巷里哈？”九斤听说杀猪佬要走，明明晓得乌嘴的住处，还是假意问了杀猪佬一句。杀猪佬说就在这前面不远。九斤就动了身往巷里走，转过一个离屠凳不远的墙角停下来，回过身偷看杀猪佬，只等杀猪佬离开就返身拿那把伞走路。

这一等，九斤就发现了非常奇怪的事。杀猪佬先是慌里慌张四处瞧瞧，然后很快地把九斤过来时曾拿在手里的那块肉塞进那把九斤想拿走的雨伞中。九斤正想不明白杀猪佬那是做什么，另一条巷口走出来一个人，竟把夹着肉的雨伞拿走了。那个人九斤认得，是云鼎山庙里的悟空和尚。

“和尚也吃肉，你们说古怪不古怪。”从袁家嘴回文桥埠的一路上，九斤都告戒自己不要把刚才看到的事说给别人听，但回到自己家里不多时，还是忍不住对帮他搬谷的人说了。

“郎格哩？”正在忙的人仿佛让人施了定身法术，手脚立即固定了。

“也没么事，也没么事。”九斤又不想说了。

“和尚怎么吃肉了？”众人这时又一齐被解除了法术，丢下手里的事看着九斤。

和仂说：“九斤叔，说说，说说是么回事，你总不能说话说半句啥，要不然我们做事哪有心呢。”

对这些将成为自己心腹的人，九斤认为说说也不要紧，就把刚刚看到事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当然，他把本来是因为心里想拿伞而看见了怪事说成了他未卜先知似的特意守在那里看到的。

“真是怪事。”明秋说。这种事在他是闻所未闻。

二喜说：“肯定是个假和尚。”

“小声些，小声些，别让人听见了我们说这事。”和仂突然神神秘秘起来，压低了声音对众人说。等众人静了下来，和仂特意到大门口向四处张望了一下，走回来接上说：“我听别人说，很多和尚都吃肉，差不多和尚都吃肉，就像《水浒传》里的花和尚，又吃肉又喝酒。买肉的钱就放在伞里头，屠夫等没人的时候拿了钱放肉进去，除了屠夫，和尚不让别人晓得。你们说为什么和尚吃肉别人不晓得哩？其实是看见过的人都死了。我听说，和尚吃肉要是被哪个看见了，那个人就一定没命过夜，和尚就会夜里过来把那个人杀了。”

“哇呀！”根宝害怕了。

“千万别乱说。不要认为和尚看上去是善相，杀起人来恶得很。”和仂补了一句后又问：“九斤叔，和尚晓得你看见了么？”

九斤瞪着眼说：“没，没看见。”

花苟有些不信，也有些不以为然对着和仂说：“你总晓得。”

九斤将信将疑。相信吧？那个悟空和尚待人和气面目清秀哪像是会杀人的人；不相信吧？庙里和尚吃肉的事今天是第一次看见，这以前是说都没听说过。想想和仂的话还真有些道理，都是人，和尚怎么就不想吃肉呢，做和尚的又不是没钱。思考一番之后，九斤拿了一个主意，不管是真是假，他要认真地注意这个悟空和尚。和尚要真想对自己不利，就借乡长或者日本佬的手除了这个和尚。

那天夜里，九斤没在自己床上睡，而是躲到了楼上，虽说有些紧张却是平平安安过了一夜，和尚没有来杀九斤。但不久之后，九斤还是决定把和尚除了才更安心。

就在九斤发现悟空和尚吃肉后不久的一个半夜里，冬苟急促地打响了九斤的大门。冬苟说，夜里有一伙蒙面人到他家里绑了他和翠英，威胁说要喊人就杀了他俩，然后从他家抢走了好多担谷。九斤问冬苟强盗走了几多时。冬苟说走了一阵阵，强盗刚出门他不敢做声，估计强盗走远了他才喊出女儿给他们松了绑，然后就到这里来了。九斤问冬苟是否发现了什么。冬苟说，尽管那伙人蒙了面，但他看见为头的是个光头，听声音就像是云鼎山庙里的悟空和尚。

九斤到冬苟屋里一看，谷堆折了一大边，怕是有四五千斤。

心痛归心痛，夜里九斤可不敢追过去，天一放亮，他带着冬苟、毛苟和花苟真的发现在散落的谷粒从冬苟门口一路通向云鼎山上。

九斤去乡里报告，乡长却把九斤骂了一顿。

“好你个和尚，我没对你怎样，你到对付起我来了，不除了你，我就不叫九斤。”从乡里回文桥埠的路上九斤一遍又一遍地这样想，他隐隐地觉得那天他看悟空和尚拿夹着肉的伞时，悟空和尚好像特意朝他站立的的墙角看了一眼，一定是发现了他，他觉得悟空和尚正在要他的命。

悟空和尚做强盗抢粮的事当天夜里三瘌痢就晓得了。三瘌痢不大相信，因为夜里他同九斤一道出门到了冬苟屋里，发现只有冬苟一家的大门是开着的，三瘌痢敲旁边几家的门问事，个个开门后都说不晓得没听见什么动静，其中有几个还到冬苟屋里看了看，说这强盗真是太胆大了。三瘌痢想，黑灯瞎火的夜里，四五千斤谷挑到山上去没有四五十个人做不成。这么多人下山抢粮，左邻右舍怎么就没听出多大的响动呢？三瘌痢认为这是九斤和冬苟父子两个合伙搞的鬼。

三瘌痢要九斤把粮食从他的房里搬出来之后，又开始杀鸡自己吃，那可是正在下蛋的一群母鸡，又不是要做人情，放在别人谁也不舍得，以至于别人还认为是火凤又怀上了，还在议论火凤怀上的是不是日本佬留的种。三瘌痢不但舍得，而且是特别舍得，他不是杀了一只，而是一只接一只把自己的一群正下蛋的母鸡吃得所剩无几。事后证明他这样做是正确的，在后来的日子里，日本佬把文桥埠的鸡都吃得差不多了，以至于那年过年时文桥埠的许多人家没有祭祀祖宗用的鸡。

三瘌痢并没有什么先见之明。

“哇，又杀鸡吃嘎。”玉珠端着粥碗跨进三瘌痢的灶屋门时，看见火凤正在泡鸡拔鸡毛。玉珠是知道火凤没有怀上的。

火凤笑了笑没有说话。

“供多了，没食吃。”三瘌痢坐在灶边吃粥，算是应了玉珠的话。

“嘿，没食吃，你屋里的鸡会没有食吃？那个信咧。一堂庼的谷堆得像山一样，还少了几口鸡食。”玉珠走近灶边，压低了声音：“日本佬的谷，鸡不吃白不吃。”然后看了看灶上的菜碗，又接上大声的明知故问：“吃么事菜呀？”

“夹菜吃。”三瘌痢客气地招呼了一句。

玉珠说：“啊，几片没油的辣椒叫我吃菜，不愿吃，昼饭有鸡吃我再来。”

三瘌痢说：“来，来，昼上叫卖牛和水龙都来。”

玉珠装出生气的样子：“不来，不来，真小气，口里叫人家来吃鸡，硬说得像是赌气一样。”

三瘌痢晓得玉珠是在说笑，还是做出很诚心的样子说：“不说气话，不说气话，到吃昼饭时我再去请你来。”

玉珠说：“这还差不多。”然后自己寻了个凳子坐下，换了个话头说：“云鼎山庙里的悟空和尚，晓得啵？嘿，别看他年轻，能掐会算，真灵。”

“就那个悟空和尚？”三瘌痢尽管不相信冬苟说他家的粮食是悟空和尚抢走了，但他和火凤那天夜里在路上碰见和尚的情景让他觉得悟空和尚不像个真和尚，不是好人。自然也就不相信玉珠说的话。

“真个，真个好灵哩。”玉珠一脸的认真。

“真（针）个，还线个哩。”三瘌痢对玉珠用不着客气。

“你这个鬼人，不跟你说，你是个犟牯卵，生姜（犟）王。你甭不信，我昨天到庙里，把时辰八字一报，悟空和尚就晓得卖牛的爹娘各是哪一年过的世，晓得卖牛只兄弟一个，晓得水龙是七岁，硬说得一点都不差。”玉珠骂了三瘌痢，却没有真生气。

三瘌痢说：“悟空和尚在文桥埠走来走去，你和卖牛的事他还不晓得？”

“呃，卖牛的事算是听别人说的，我娘屋里的事哩？难道说悟空和尚还晓得我娘屋里的事，那些事有的卖牛都不很晓得哩。我娘屋里的哥兄老弟，侄子侄女，都算得的的确确。”玉珠坚持说。

三瘌痢找不出理由，但他仍不相信，就不说话了。

玉珠转过脸对火凤说：“火凤，上昼有闲么？我带你去算算看。”

火凤指着手里正在拔毛的鸡说：“上昼要弄鸡。要不过两天再看。”火凤那天也看见了悟空和尚，她本来就不想去，现在三瘌痢没叫她去，就更不愿去了，又不好意思直接拒绝玉珠，便找句话搪塞过去。

“过两天就过两天，我和你同去，还有，三林你也一定要去哟。”玉珠没认为火凤是不想去，当她真的没空。玉珠是个热心人，特别是对三瘌痢夫妻两个，她觉得自己有义务帮助他们。火凤遭受了那么大的罪，玉珠认为可能是火凤或者三瘌痢的命中有了什么劫数，应该找人算一算，如果真是命中有劫，就要请和尚或者道士用法术把劫数除掉。这时她碗里的粥吃完了，就端着空碗打算回家去盛粥。

“嗨，锅里又不是没有粥。”火凤放下手里的事起身拦住玉珠，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水，强接下玉珠的碗就给玉珠盛粥。

玉珠说：“几不好意思。”

火凤把盛满粥的碗递回玉珠：“又不是在别人屋里。”

玉珠接过碗重新坐下，一边吃粥一边详说昨天和卖牛同去庙里算命的经过。当然，玉珠不晓得昨天的事全是卖牛和悟空和尚设计好的，卖牛事先把家里的一些事都告诉了悟空和尚，玉珠认为卖牛不晓得的她娘家那些事，卖牛都不动声色悄悄打听好了。悟空和尚和卖牛这样做就是想让三瘌痢到庙里去，想发展三瘌痢参加抗日的队伍。

悟空和尚的真实身份是新四军干部，他奉命来云鼎山拉起一支抗日的队伍。他性孙，又装办成一个和尚，他想起《西游记》故事里大闹天空的齐天大圣，便给自己取了一法号叫悟空。

悟空和尚的工作不算顺利，碰上三瘌痢和火凤的那一夜里他是参加一个会回来，在会上，领导对他的工作表示了不满意。

到目前为止，悟空和尚发展的积极分子也有十来个人，最积极的算文桥埠的卖牛、袁家嘴的杀猪佬。九斤看见杀猪佬往雨伞里放肉，那既是杀猪佬送一点肉给悟空和尚吃，也是往里面放情报的一种方式。除卖牛和杀猪佬之外，还有高家湾里的火金，兰野山下的秀山，九里湖的鲇鱼头，东庄的陈寡妇等等。虽说也有十来个人，可队伍还是拉不起来，因为这十几个人七屋八舍方圆十几里散开住着不好组织，想建个中心村开展工作，可这些人个个都和卖牛一样穷久了，被人欺负惯了，在各自的村庄都属于被人瞧不起的。这些人守纪律，服从指挥，做做收集情报传递消息等事没话说，但要让他们去影响周围的人从而组织更多的人起来抗日就难办到了。

那一夜的会上，上级领导和悟空和尚一道分析了具体情况后认为，云鼎山这一带山山岭岭多，交通不方便，村庄小还是一村一姓，那种罪大恶极的财主极少，而且又土地肥沃水源充足天灾少，真正穷得没有饭吃的人不多，所以今后悟空和尚的工作思路要拓宽一些，工作对象要更广泛一些。悟空和尚和领导说了三瘌痢的事，领导指示说，这个人的情况很典型，这一类型的人应该作为悟空和尚一下阶段工作的主要目标，这种人敢作敢为还有一些影响力，他们受了日本鬼子的欺压有站出来抗日的意愿。领导指示悟空和尚一定要做好三瘌痢的工作，总结经验，以便进一步开展工作。

回到云鼎山，悟空和尚就找卖牛商量，认为直接找三瘌痢有个做保长的九斤盯着，上卖牛家悟空和尚又不想暴露他与卖牛的关系，所以先在玉珠眼前演了一出戏，想通过玉珠请三瘌痢到庙里去做工作。

悟空和尚没想到的是三瘌痢对他已经另有看法，一拖再拖十多天过去了，三瘌痢仍没有上云鼎山去的意思，悟空和尚决定冒点风险主动和三瘌痢接触。

三瘌痢总是忙，第一次悟空和尚找他时他去了坂里做事，木鱼声只敲出了火凤和九斤。三瘌痢回屋后九斤说和尚来了怕是为了再抢粮食而探路，要三瘌痢夜里别忘了把门闩紧些，睡了时要放警醒些。第二次悟空和尚来时三瘌痢正挑一担猪栏粪出门去，火凤给了化缘的米后，悟空和尚还要讨茶吃，等三瘌痢回头来和尚还坐在他的堂庼没走，三瘌痢就怀疑和尚来他家不像是光化缘，他歇下担子想同和尚说说话探探和尚的意思，但正在这时九斤回来了。九斤是听说和尚在他家特意赶回来的。九斤一进门，悟空和尚就动身走了，这更让九斤多了几份疑虑。

没等悟空和尚第三次上门来，三瘌痢就和悟空和尚搭上了话。三瘌痢把玉珠要他上山算命的话与和尚两次到他家的事联系起来，就肯定了和尚找他有事的想法。和尚找他有什么事呢？三瘌痢找不出这个答案，他觉得和尚像贼又不像贼，像匪又不像匪，最后三瘌痢想起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的老话，就决定自己主动找和尚试探一下。

“师傅，师傅。”三瘌痢正在田里锄草，远远看见悟空和尚从路上过，他站到田塍上喊。

悟空和尚听见了，四处张望一下，见其他人都离得较远，心想这是个好机会，便过了几条田塍上走去，先对三瘌痢打了个拜，然后说：“阿弥陀佛，施主是叫贫僧么？”

三瘌痢问：“师傅又是去化缘？”

悟空和尚说：“有缘就是无缘，无缘即是有缘。”

三瘌痢不愿听这些和尚话，又不好直截了当问和尚找他有什么事，就以算命为借口套和尚的话：“听说师傅算命很灵，师傅有空帮我算算么？”管他有事无事，叫他算算命总没有什么错。三瘌痢心里又想，如果和尚真有本事，让自己的坏运气就此结束，他今后就多上云鼎山庙里坐坐，多送一些油米到庙里敬菩萨，如果和尚不说什么，以后就不理这个和尚了。

悟空和尚让三瘌痢报时辰八字，三瘌痢报了。悟空和尚早把三瘌痢的家事记熟了，说起来自然的的确确，这便让三瘌痢有些信服，当悟空和尚说出一些三瘌痢自己都几乎忘了的久远旧事时，更让三瘌痢对悟空和尚的信任多了几分。三瘌痢的神情告诉悟空和尚：进一步做工作的条件成熟了。

悟空和尚说：“施主，你想去打日本佬可不要莽撞啊。”

三瘌痢面露疑色。

悟空和尚说：“日本佬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想打日本佬的文桥埠不止你一个吧？”

三瘌痢点点头。

悟空和尚说：“日本佬有快枪，你打得过？日本佬一队一队的，你一个人打得赢？”

三瘌痢说：“你是说算了，不打了？”

悟空和尚说：“谁愿意算了？就是我一个出家人也不愿意算了。”

三瘌痢说：“那郎个办哩？”

悟空和尚说：“慢慢来，不是有老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吗。”

三瘌痢说：“迟做不如早做，再要迟，说不定哪天自己都让日本佬打死了，命都没了，还报什么鬼仇。”

悟空和尚说：“也不是说就只是等，是找机会，添本事，想办法，有了能力就立即去报仇。”

这话三瘌痢认可，凡做事肯定都得有办法，也要有相应的本事，机会也很重要。就像那次他邀明秋和二喜练功夫。三瘌痢问悟空和尚的办法和要什么样的本事等什么样的机会，悟空和尚就没再多说，只说田坂地里有些显眼，不是说话的地方，约三瘌痢有空的时候到庙里详细再谈。三瘌痢答应了。最后，悟空和尚交待三瘌痢今天他们说的话不要告诉其他人，包括他的老婆火凤都不能说。悟空和尚这是想让卖牛试一试三瘌痢是否能做到保密。

虽然三瘌痢和悟空和尚说话的内容九斤不晓得，可这件事又让九斤知道了，他真的认为悟空和尚是在打他的那些粮食的主意，还有，他认为三瘌痢已经不是从前的三瘌痢了，三瘌痢可能已经不可靠了。

趁着上山去做事的机会，三瘌痢往云鼎山庙里去了几趟。几次交往过后，三瘌痢对悟空和尚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还有些疑问，但对悟空和尚这个人的看法却改变了。悟空和尚说，对付日本佬要慢慢来，要做长久的打算；说对付日本佬不能明着来，要照顾好自己；说对付日本佬需要更多的人一块干，单枪匹马不行，还说最重要的是搞到快枪。这些主意，除了慢慢来做长久打算三瘌痢不怎么认可之外，其它几项三瘌痢曾经就是那么想的。悟空和尚问三瘌痢还能叫上谁，还有谁可靠。三瘌痢说对付日本佬人人都愿意，但家里的大人老婆不让，真正可靠的别人都难说，二喜应该能算上一个，悟空和尚最后交待三瘌痢没有大事不要随便到庙里来，事做得隐秘成功的把握就大一些，交待三瘌痢以后的日子多找几个可靠的人，人多好种田，肉多好过年，人多力量就大。

三瘌痢找了二喜，二喜高兴地答应了。有了上一次的教训，三瘌痢交待二喜暂时不要让家里人晓得。

三瘌痢再一次找了根宝，根宝也很爽快地答应了。因为怀疑三瘌痢与悟空和尚的关系，九斤交待根宝，这段时间要多跟三瘌痢在一块，三瘌痢的事不管什么都先答应了然后再说。根宝本来就听九斤的，现在还欠着九斤的十块大洋，就更听话了。

三瘌痢找了明秋，明秋支支吾吾没答应也没回绝，只说今后再说。

三瘌痢找了卖牛，卖牛没肯，卖牛说他不敢。

三瘌痢再找了花苟，花苟一口回绝了，花苟说他不反对别人干，但他不参加。

三瘌痢把这些情况都告诉了悟空和尚，悟空和尚说别急，要慢慢来。

三瘌痢可不想慢慢来，他要动手搞快枪了。

大约是在云鼎山这一带从来没遭遇过反抗，或者也是因为战事的需要，日本佬来文桥埠更频繁了，而且日本佬的队伍更小，人更少了。有一次就来了两个日本佬，在文桥埠的南山上呆了一阵之后丢了一架望远镜和一把驳壳枪，那是日本佬把东西挂在树上歇息时，三瘌痢尾随其后碰巧惊飞了一只野鸡，日本佬注意力一分散，三瘌痢就把东西偷走了。日本佬丢了东西就赖文桥埠人偷了，要文桥埠人给他们找出来。卖牛慌慌忙忙把事告诉了悟空和尚，悟空和尚猜出可能是三瘌痢，下山找了三瘌痢一问果然是，就要三瘌痢把东西重新挂了回去，说这样弄出事来会死很多人，得一把枪不划算。这一回，日本佬又来了，是六个人，还押着武家舍里武长安的媳妇玉珍上了塘坂岭。

这一阵子日本佬来文桥埠频繁，却对文桥埠人没有多大的干扰，这一点九斤是有功劳的，除了花姑娘这一件事九斤不能满足日本佬之外，别的事对日本佬是求必应，而且还一再请乡长在日本佬面前说文桥埠人都是听日本佬话的良民，再加上背口山上那哨位的作用，日本佬多是从文桥埠经过一下或者打餐中伙，这又让九斤的野心膨胀起来，眼里就更容不得悟空和尚这粒沙子。

恭送日本佬押着玉珍出了村口上山去之后，九斤回身给日本佬准备昼饭，进门时发现三瘌痢揣了一把鹰嘴刀出门，像是要上山去的样子。九斤暗想，照理说日本佬上了山，谁都要远远的避开，三瘌痢明知道日本佬在山上还要上山斫柴，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九斤赶到根宝屋里叫根宝去悄悄跟着三瘌痢，万一三瘌痢要做出什么对日本佬不利的事，就叫根宝无论如何都要拦着。

日本佬在塘坂岭顶上的草坦上坐着，嘻嘻哈哈不知在做什么，三瘌痢悄悄从柴丛中钻过去只一眼，赶紧把脸别在一边不敢再看。因为他看见玉珍一丝不挂躺在地上，六个日本佬围坐两边，一付纸牌放在玉珍的肚皮上，日本佬在玉珍身上打牌。

“千刀万剐，千刀万剐。”三瘌痢心里诅咒着。日本佬这样作贱女人是三瘌痢想都想不出来。这些日子，三瘌痢又去武长安家做过几天事，认识玉珍，玉珍每次都对他面带微笑。在三瘌痢心里，玉珍不但是一个好女人，更重要的她是武训虎的老婆，此时的武训虎正在战场上打日本佬，现在能打日本佬的人就是三瘌痢心中最好最好的人。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把玉珍从日本佬手里救出来。

幸好有悟空和尚说的那些话，三瘌痢才没有挥动鹰嘴刀冲上去，不然他宁愿自己死了也要过去拼一下。他在等待机会。

根宝也看见了日本佬在玉珍身上打牌。尾随着三瘌痢上了山，根宝另找了个地方也藏了，他看得见三瘌痢，三瘌痢却没注意到他。此时的情景对根宝太有吸引力了，以至他完全忘记了九斤要他跟着三瘌痢上山来的目的。

四个日本佬在玉珍身上打牌，另两个也没有闲着。玉珍还没给儿子承宗断奶，两只奶子这时被奶水胀得鼓鼓的，被三瘌痢叫做短命鬼的日本佬用手在玉珍的奶子上捏一把，几股细细的奶汁就喷射出来。“约希。”另一个正在打牌的叫哭死鬼的停下来，用手醮了醮落在玉珍身上的奶汁，又放进口里舔了舔。短命鬼受到鼓励，两只手左边捏一下右边捏一下，落下的奶汁在玉珍身上汇成细流淌下来。

玉珍浑身颤抖着。

“八格。”有个日本佬叫了一声。三瘌痢忍不住回头看一下，认出说话的是河佬。

挤奶的短命鬼和舔奶的哭死鬼停下来，轮到哭死鬼出牌了。

根宝看得魂都丢了，眼珠一动不动，口水淌了出来，他根本不记得他现在有什么事，是在哪里。

拜堂的那天夜里，熬女人熬久了的根宝吃完酒后就不要翠英她们帮着收拾碗筷，把帮工的人催走了就急着要上床去。却没想到杏柳把房门关得铁紧，任凭根宝说干了嘴，跪在门口也不开门，还放出话来要根宝死了这份心。根宝等了许久等来的好事怎么能死了心呢？到另一张床上睡到半夜，听出杏柳睡熟了，才从楼上爬过那房里，上床解开杏柳的衣裳，杏柳醒过来推根宝下来，根宝死压着不放，杏柳骂他不理打他不理抓他不理掐他不理，吐口水到他身上也不理，一切都忍着，一番搏斗之后总算让根宝遂了心愿。但根宝没想到杏柳的下面后来把他的身子咬住了不放，他想出来都出不来，之后再有了让柴把去叫九斤的事。这些个天根宝听到村里有人劝他说杏柳是个下面长牙齿的女人，要不得，那一次过后根宝确实有些害怕，但害怕也不顶用，真算是色胆包天吧，总是不死心。只是杏柳再也不给他机会，枕头下面搁了把剪刀，说根宝再要用强，她不是杀了根宝就是杀了她自己。

看见了肚皮，看见了奶子，还看见了玉珍下面的一蓬毛，根宝的身体发燥了。玉珍奶水射出来，他看见日本佬舔手指，他的手就捏着自己的下身，他就用舌头舔嘴唇。不得了，当根宝看见被三瘌痢叫做剁头鬼的日本佬邪笑着竟然把手指伸进了玉珍的大腿中间，根宝就夹着自己在大腿扭动起来。

根宝这一扭动就闹出了声响，也就暴露了目标。

“谁，出来。”河佬拿了枪伏在地上，几个日本佬随之也拿了枪伏在地上，往根宝藏身的方向喊。

根宝愕了一下，想起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面对的是什么人时，立即脸色发白，站起来忘命似的往山下跑。

日本佬发现根宝是个赤手空拳的中国人，站起来端起枪“叭、叭、叭、叭”追过去。

“叭。”一声枪响从另一个方向传过来。

日本佬赶紧调整方向，“叭、叭、叭、叭”，开着枪朝枪声响处搜索过去。

那一枪是悟空和尚开的，他在山下看见三瘌痢和根宝一前一后上了山，就也跟了过来，他认为是三瘌痢约了根宝打日本佬，担心他们出事就找个地方伏着。

草坦上的玉珍仍死一般躺着，三瘌痢趁机一跃而起，跳上草坦抱起玉珍迅速往山中觅了一条小路钻进了一片茂密的树林。

日本佬自然没有追上早已熟悉了地形的悟空和尚，但悟空和尚拿着枪的影子却让九斤看见了。九斤吩咐根宝之后还有些不放心，也在山脚下的一片柴丛中藏着。悟空和尚跑到山下从另一条路上山去的过程都落在了九斤的眼里。

“真的是个土匪。”九斤对悟空和尚有了结论。

丢了花姑娘还遇上了枪响，日本佬很是恼火，回到文桥埠吃昼饭时都没有心思。九斤对日本佬说他知道是谁开的枪。

就在这天晚上，九斤领着十几个日本佬和三十多个乡丁围住了云鼎山庙，打死了悟空和尚，烧了庙。事后，九斤从日本佬手里领回了二十块大洋的赏钱。九斤告诉文桥埠人说，今后谁知道那个是土匪报告了日本佬都有赏。九斤说，那个悟空和尚真是个了不得的土匪，有本事，在屋顶上走路和平地一样，“叭叭”两枪就打死了两个乡丁，这样的土匪就要请日本佬帮我们除。要不然，还不晓得悟空和尚在文桥埠要做几多个坏事。

让九斤有些担心的是火烧了庙之后没有找到悟空和尚的骨头。当然，他亲眼看见悟空和尚在屋顶上中了日本佬的枪，倒进了正在燃烧的庙里。

悟空和尚死了，九斤便思量起三瘌痢来，他担心三瘌痢和土匪有关系。

好在随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再过了些日子，九斤最担心的粮食随后也该调走的调走了，该卖的也换成了钱，九斤也没再听根宝说三瘌痢和外面的生人在来往，也就不去理会三瘌痢这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