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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夜鸣郎6 大人有大量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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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有大量


孙子金来走了之后,九斤的心情很不好,为卖牛的崽水龙骂金来做日本佬的崽生气。那是骂金来吗?明明就是骂他九斤。怎么能这样呢?他九斤是做了日本佬的保长,可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做吗?那又凭什么叫金来做日本佬的崽呢?那不就是明摆着不把他九斤放在眼睛角里,明摆着欺负他九斤吗?说起来好像是对着日本佬,要大家都不给日本佬做事,但假如做保长的不是他九斤,而是鹤爷、鹰爷、哲爷甚至是亮公,水龙还能那么叫吗?还敢那么叫吗?是的,水龙不过是一个流鼻屎的崽俚,是一个不懂世务的崽俚,他九斤不应该生气,应该大人有大量,不去和一个流鼻屎的崽俚计较。可是,水龙一个崽俚又怎么晓得说出那样的话来呢?都说细伢仔不晓得藏假,不懂世务的鼻屎佬肯定是捡了大人的话来说,如果这话是玉珠或者卖牛嘴里出来的,他九斤能不计较吗?


坐在烧火凳上,手里绑着柴把心里想着事的九斤是越想越气,越气心里就越难过越憋闷,憋闷得心突突的跳,手里绑不下去,心里也想不下去。伸手摸摸胸前,心跳得快一阵慢一阵的,好像隔那么两下三下还要停一下似的,停一下之后又猛跳一下,让九斤觉得特别特别难受。不行,九斤他吞不下这口气,再忍着他就好像活不下去,他要寻卖牛出这口气,他甚至想拿把刀去把卖牛杀了才解恨。心里说你卖牛不把我放在眼睛角里,我九斤还真不把你一个黯器卖牛放在眼角里呢,不要说现在做了保长,就是凭着三个儿子还有两个半大的孙子,他九斤也敢随便什么时候小事当大事没事寻事将你卖牛羞辱一番。


在灶门口站起来往外走,九斤打算寻了金来回来,祖孙两个到卖牛屋里就日本佬的崽这话对是非,九斤想,或许,这就是他做保长后烧的第一把火。


然而,九斤真的走进卖牛家门的时候没有带着金来,而且,九斤进卖牛家门的目的也很快变成想给卖牛家一点什么帮助。突然间有了这样大的变化,都是因为九斤站起来出门从灶边过时手一甩碰到了灶上。


这一下碰得很重,很疼,让九斤不自觉停下来看手。手是一点伤也没有,只碰着的地方有些发红,自己揉了几下,疼过之后也不再疼了,但这一碰却让九斤害怕了。九斤认为,手碰在灶上是神明给他的警示。


把“做保长”——“灶上”——“报复”三个词一串起来,九斤就责怪自己,说自己太不应该了,太小肚鸡肠了,不就是细伢仔一句话么,自己竟然要去寻搬头,甚至还想到了杀人,这不和文桥埠人讲的罗衣先生的故事一样么?想到这里,九斤匆匆走到堂庼从香案上的帽筒里拿回三柱香在灶里点了,恭恭敬敬跪在灶前拜着,口里喃喃地说:“司明菩萨莫怪,司明菩萨莫怪,九斤糊涂,九斤糊涂,九斤不敢,九斤不敢……”


文桥埠人信鬼神,说门口有门神,屋里有屋神,灶上也有灶神。文桥埠人把灶神叫做司明菩萨,司明菩萨管着一个很重要的事,负责向上天禀报这一家人行的善积的德造的恶作的孽,上天根据司明菩萨的禀报决定对这一家人进行奖励或者惩罚。


传说中的罗衣先生是出生时得了个做皇帝的八字,天上就是派罗衣先生下凡来做皇帝的。罗衣七八岁的时候,家里请了个算命先生给罗衣轮八字。算命先生一轮就算出了罗衣的皇帝命。一家人听到这话都欢喜得不得了,都梦想着罗衣做个皇帝后一家人的风光日子,心里打着各式各样的如意算盘。一天,罗衣的娘一个人灶上洗锅碗,也想着罗衣要做皇帝的事,想了将来的风光又想起从前的恩怨,想到曾和左边邻居相打过,罗衣的娘把手里正洗着的一把筷子往灶上一打,哝哝的说将来要把左边邻居杀了。想到右边邻居曾经和自己相骂过,又把手里的筷子往灶上一敲,恨恨地说将来要让右边邻居坐牢。想到前边的邻居曾掐过她家一把葱,想到后边邻居曾扯过她家一把菜,把些个陈年旧事全想起来了,想到这个想到那个就把手里的筷子左一敲来右一打,说要把这个这样把那个那样。这敲敲打打的打在灶上也是打在司明菩萨身上,打得司明菩萨发了火,跑到天上说不得了不得了,说罗衣做了皇帝要先杀亲戚后杀邻居。司明菩萨上天时从罗衣家的堂庼经过,一阵风把罗衣一家供奉的“玉皇大帝”牌位吹翻了,正打在熄灭了的蜡烛上,蜡烛芯在牌位上留下一个黑点,黑点的位置正好在“玉皇大帝”牌位上“大”字的右上角,把个“玉皇大帝”变成了“玉皇犬帝”。司明菩萨把这事也赖在罗衣一家人身上,说罗衣一家对天庭对神仙也大不敬,将他司明打了几十大棍,在牌位上骂玉皇大帝做狗皇帝。玉皇看了司明菩萨身上的伤痕,又派神仙下凡到罗衣家看了,证实了司明菩萨的话,玉皇就生气了,传下圣旨把罗衣的皇帝命换成叫化子命。天上给罗衣换命的事算命先生算到了,算命先生怕罗衣一家人说他算命算不准,到罗衣家把天机泄透了。罗衣一家人求算命先生给个法子来挽救,算命先生说天上决定了的事是挽不回的。算命先生经不住罗衣家人多求了几句,就说最多只能是到某年某月某天某时让罗衣在床上躺着,在那个时辰里罗衣要咬紧牙齿尖紧脚,那样才能给罗衣留下一副皇帝骨头和一张金口银牙。


这个传说文桥埠人都相信。罗衣长大后人称罗衣先生,凭着一副皇帝骨头走四方吃四方,凭着一张金口银牙说什么是什么。文桥埠人传说,罗衣先生走到一个坂上口渴了,寻一个锄草人讨茶喝,锄草人说没有,罗衣先生生气了,对着地里的义公头草说:义公头义公头钉,前头锄了后头青。结果田地里的义公头草就很难锄死。文桥埠人还传说,从前世上是女人比男人聪明能干,有了大事都是女人出主意女人管,罗衣先生出了很多为难女人的题目,但都让女人想办法做出来了,罗衣先生折了面子,硬将一把牛屎塞进女人的怀里,塞得女人的心不开窍,到后来才是男人比女人能干。


文桥埠人都说罗衣先生因为他娘气量小,硬把一个好好的皇帝命弄没了。九斤细想想,罗衣先生的娘气量小,到后来罗衣先生还是气量小。九斤知道,罗衣不但和人计较,和草木都计较。罗衣先生一次被黄荆弹了眼睛,就说,黄荆条儿弹我的眼,千年万年都锯不成板。又一次罗衣先生被松树油沾了衣裳,又说,松树油沾我身,千年万年都不出芯。弄得现在的黄荆总长不成树,弄得松树没了枝杈就要死。


想到了罗衣先生的前车之鉴,九斤就告诉自己不能小气,要大人有大量,要宰相肚里能撑船。


九斤决定去卖牛家看看,出了大门往左就是一个巷口,进了巷口对着自己的后墙角就是卖牛家的院门。


说起来九斤和卖牛是隔条巷的邻居,但九斤实在想不起上一次进卖牛的门是什么时候,卖牛屋里穷,住的屋都不是正经屋。九斤好像听以前的老人说过,卖牛的屋和共个院子的扁嘴、王牙头住的屋都是早先一个财主的,扁嘴和王牙头住的是大八间正屋,卖牛住的是当年长工们住的洒屋。卖牛的屋一排四间,又浅又窄,从大门到后门一丈多些,一间屋从左边到右边也就七八尺的样子。就这四间屋,卖牛一家是又住人又打灶,又养猪又养鸡,还要堆放农器和零碎东西,在九斤的印象中,卖牛屋里总是那么脏那么乱,破破烂烂的东西到处都是,鸡屎在桌上,衣裳在灶上。九斤有时手头上缺个什么东西都不愿寻卖牛屋里借,一年到头难得有几次走进卖牛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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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牛哇……卖牛……卖牛在屋里啵?”走进院门九斤就喊,也不等卖牛应声又进了屋门。走进大门九斤眼前一亮,屋还是原来的屋,东西还是原来的东西,现在却放得齐整抹得干净,完全不是印象中的样子。九斤心里立即意识到火凤正在卖牛屋里,屋里的干净整洁应该是火凤的功劳。


火凤这几天在玉珠屋里过得确实比一个人呆在自己屋里愉快得多。火凤过来后玉珠很少到坂里去,两人就在屋里说说话,做些屋里做的事。九斤在院子里叫卖牛的时候,玉珠正在房里给火凤刮痱子。火凤这些日子身上捂得严严实实的,捂出了一身的痱子,玉珠见了火凤一身癞蛤蟆皮总要给火凤刮痱子。亮晶晶的痱子玉珠一刮一个正刮得起劲。听见九斤叫卖牛,火凤立即就扯下衣裳遮好了身体,人躲到从房门口看不见的地方。玉珠心里想九斤肯定是为水龙打金来的事来说是非。因做崽俚时花苟曾常欺负玉珠,玉珠心里一直记恨九斤一家人,本想躲起来不理会九斤,却因为没关上门,九斤已进了屋,玉珠只好走出房门。


“九斤叔叔哇,寻卖牛有事么?卖牛不在屋里咧。”玉珠认为九斤来说是非,自己又多少有些理亏,挤出一点笑容应了九斤。


“卖牛不在屋里。哦,是嗬,我都忘了,卖牛现在是勤快人了,勤快好,勤快好,人勤地出宝。”九斤没别的意思,就想过来看看,说说话,表示表示自己不计较水龙骂金来的事,如果卖牛一家需要他的帮助他更乐意,所以是一脸的的笑意,所以他也不在乎是和卖牛还是和玉珠说话。


玉珠本来是认定了九斤是来寻事的,可现在九斤却是笑盈盈的和自己说话,脸上那挤出来的笑意也就真了几分。玉珠说:“九斤叔叔,你就会说话,文桥埠哪个不晓得你九斤叔叔是勤快人,卖牛跟你相比算什么勤快,也就是比先时少了几根懒筋。也是没有办法,再懒下去,一家人就要勾下头到屁股里吃屎,哦,屎都没有咯吃,吃屎都要掺沙啊。九斤叔叔,你莫站着啥,坐呀,坐呀,喝茶啵。”


九斤没有坐,仍站着说:“玉珠侄媳妇真会说话,我们文桥埠的媳妇都是个赛个的能干。”


“叔叔你笑我。”听了九斤多说了几句好,玉珠心里高兴了,本还想说两句,却又觉得和九斤两个人说话有些不方便。九斤有个文桥埠人都晓得的怪毛病,虽说火凤也在屋里,毕竟不在堂庼,玉珠真怕多说了两句话九斤会起手动脚,就离九斤远远地站着,口里问九斤喝茶啵,却没有一点给九斤倒茶的意思,只盼着九斤快些离开。就算九斤不做什么怪事,玉珠也怕话让别的女人听去生出许多事头来。


九斤问;“火凤也在吧?”


玉珠赶紧否认:“不在,不在。”


“光逗我,我晓得火凤在你屋里,叫火凤出来啥,我有些话和你们说说。”九斤算是没话找话,想起火凤又想起日本佬的事就找了一句来说。说这话时,九斤特意用眼睛瞟了瞟玉珠的房门。


火凤不好意思再在房里躲着,走出房门叫了九斤一声:“叔。”


九斤说:“火凤啊,我刚才煮面,没有香菜,在你的水缸脚下拿了几根韭菜,想对你说一声,你又不在屋里。我猜你是到玉珠屋里来了。”


火凤说:“拿两根韭菜还要说么?”


见了火凤,卖牛又不在屋里,九斤就真心真意说起自己的心事来。九斤说:“玉珠嗬,火凤嗬,我是真有话跟你们说说。你们都晓得我做了个鬼保长,其实我也不想做,做个日本佬的保长有什么味道啥?可现在是推又推不脱,像是湿狗屎沾上了身,可能还有别人认为我好想做一样咯。唉,我就想反正推不脱,不如把正做了,或许做这个保长还能帮文桥埠人做些好事,像你们都是我的好邻居,不像别的人乱想,晓得我是肯定不会害大家咯。我现在就是想做好事,又不晓得郎咯做好,你们要是有什么想法跟我说说啵?”


玉珠听九斤扯到日本佬身上,觉得九斤这话还是有怪水龙打金来骂金来的意思,于是接上九斤的话说:“九斤叔叔,你莫生气。水龙这个化生子东西,光是淘气,刚才和金来打架,我就骂他,等昼上吃饭我叫卖牛勒实把水龙打一餐,你就莫再生一个崽俚的气。”


九斤说:“嗨,我哪里会为细崽俚的事生气。水龙和金来都是细崽俚,上昼打了,下昼就好了,我不生气,真不生气。玉珠哇,我是真想跟大家说说,看这个保长怎么样做好。玉珠哇,也不怕你笑话,寻别个说别个还不愿理我,我们是邻居,你们不会看不起我,我就想你们帮我出出主意。”


玉珠说:“我们女人晓得什么事。”


九斤说:“话不能那么说,女人比男人能干的多哩。”


玉珠说:“我是真不晓得说什么。”


九斤说:“你就说……打个比方说,火凤到你屋里是为什么哩,要是有难事,你看我能帮得上忙啵?”


火凤站在房门口,本来是一句话也不想多说,听九斤说到自己,很不好意思,不想说话,又不好不说:“叔,我……”


虽然从话里面听出好像有那么一点意思,玉珠却看出九斤完全不像是来找麻烦的样子,就把真话说了:“火凤过来是我出的主意,也不是怪你,就是为你做了保长,怕你这个保长会惹鬼进屋,只好让火凤避在我屋里。”


九斤说:“看起来我真的给你们添麻烦了。不过你们放心,我一定会把这件事记在心里。我现在就是想,不光是你们不能吃亏,还要所有的文桥埠人都不吃亏,一个人都不能吃亏,一定要想出对付日本佬的好办法来。”


九斤话还没说完,卖牛就进了屋。卖牛接了九斤的话说:“真要敢做,还会没有办法。”


九斤说:“真有办法,能做的我一定做。”


卖牛说:“最好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日本佬杀了。文桥埠人齐了心,日本佬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两个,蚌壳地上不就是四五十个日本佬,我们有几多人,一人伸根手指头就能把日本佬捏成粉……”


九斤没等卖牛说下去,赶紧拦住说:“鬼耶,莫乱说了,这个话说不得,让日本佬听了去就不得了咯。杀日本佬是容易咯?火凤侄媳妇在这里作证,三林侄子不是想杀日本佬?结果怎么样?还不是膣又没咬到,还惹来一身骚。跟日本佬来硬个肯定不行,想不吃亏就要软咯来,要想个好办法。”


听了九斤的话,卖牛很不以为然:“杀日本佬有什么不容易?只要……”但是,卖牛只说了半句,后面的话就急着吞了回去,还带着一脸的不安和自责,好像他的话一说出来就会出不得了的事,好像他要说的话是一个天大的秘密。


九斤看出了卖牛的脸色变化,但他不愿听卖牛再说出杀日本佬的话来,见了卖牛的脸色变化,只当卖牛真想到一个什么鬼法子,说到嘴边卖牛自己都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也就不好意思说出来,所以九斤就说:“卖牛侄子,真咯不能乱来,一定要想办法,惹得日本佬发火就不是好戏得咯事。”


“嗯。嗯。嗯。”卖牛是陡然一个急转弯,他不再坚持自己的观点,而是附和起九斤来:“九斤叔,还是你说得有道理,对付日本佬不能蛮的来,日本佬有快枪,太厉害了,要我想……嗯……不如派个人在背口山上看着,老远看见日本佬要来就早作准备,早躲起来。前两番都是听说日本佬来了才躲,总有躲不赢的人才会出事。”


九斤本来已经有些失望,认为和卖牛玉珠这样的人说不成什么正经事,正打算离开。听了卖牛的话,心里一转觉得还真是个简单又有用的法子,就说:“好!好!是好办法,就这么说定了,夜里我就和鹤爷商量商量,看具体怎么做。唉呀,卖牛哇,别人都说你的怪话,说你黯,真是胡说打狗屁,黯人能说出这样的好办法来。你没有别的,就是屋里穷一些,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卖牛哇,你要是有钱,你就是文桥埠的能干人。好了,我也不多打扰你们,我走了。”九斤很高兴,夸了一回卖牛。


玉珠说:“在屋里吃昼饭啵?”


九斤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莫客气,莫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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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牛急切中说出一个所谓的办法,其目的是想掩饰他差一点说漏了的嘴,好让别人,特别是九斤不去猜想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什么话。其实,那没说出来的话只要卖牛自己不说,借一千个头脑到九斤,九斤也猜想不想。不但九斤猜想不到,火凤、玉珠和其他的文桥埠人都不可能猜得到。如果说一定要有个人猜出来,那个人只能是云鼎山庙里的悟空和尚。悟空和尚和卖牛之间有一个其他人都不晓得的大秘密。


九斤不晓得卖牛的秘密,也根本想不到在文桥埠大号黯器的卖牛还会有一个天大的秘密,所以,九斤根本就不会去猜想卖牛要说的是什么话,而只在乎卖牛随口说出的派个人到背口山上去看着的事。回来屋里,九斤再把这事前前后后想了一遍,认定这个办法行得通。背口山是文桥埠后边的一座低山,从背口山上往西看就是后山方向,山虽然不高却是五六里路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在背口山上看见有日本佬要来,看哨人下山来报信快得很。看哨人的报酬事大一些,天天派人看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最后九斤想到割了禾就要收谷,到时候每户多收几斤,五六百户人家加起来就是个大数字。看哨的人选九斤也想好了,小儿子花苟算一个,三瘌痢算一个,还有一个就是卖牛,三个人一人一天轮着来应该没问题。九斤选用卖牛理由很充足,这个办法是卖牛想出来的,卖牛原来是懒,可现在人变勤快了,当然,对于九斤来说,选用卖牛的最重要理由是因为司明菩萨的事,九斤诚心诚意想帮帮卖牛,还想卖牛今后听他的。


吃过夜饭,九斤把黄烟棍插在裤腰带上,带了烟袋,手里摇着一把麦秆扇往鹤爷屋里走去。现在的白天还和前些时候一样热,夜里却凉快多了,只是讨厌的秋蚊子却多了起来。


九斤现在的心情很好,他为自己做到了大人有大量而高兴。水龙骂了金来,他没去和卖牛计较,甚至吃夜饭时花苟来和他说这件事时九斤还帮着卖牛说话,又把哨日本佬的事和花苟说了,父子俩商量了一回之后九斤才往鹤爷屋里走。去鹤爷屋里九斤也高兴,他九斤现在是保长,是事情的主持人,按理应该让花苟或者三瘌痢把鹤爷叫到屋里来和他商量,他现在却主动去鹤爷屋里。九斤想,从卖牛的事上可以看得出来,只要自己把肚量放大些,不和文桥埠人斤斤计较,大情大礼对待文桥埠人,文桥埠人也会不和他斤斤计较,也会大情大礼对待他,他九斤就会好人有好报。


鹤爷显然没有九斤上次来告诉他说做了保长时的那份热情。九斤进门时,鹤爷坐在摇椅上,端着水烟管只看了一眼九斤只顾自己吃烟。九斤叫了鹤爷,鹤爷“嗯”了一声算答应了。九斤自找个蛤蟆凳坐到鹤爷脚边。鹤爷这才叫冬祥:“搬把高椅子给你九斤叔坐。”九斤连说不用不用。冬祥搬了过来,高椅子坐上去显着比鹤爷还要高,九斤自然不肯坐,还自己把椅子搬回桌子边,仍坐在蛤蟆凳上。鹤爷自己吃着烟,问了九斤一句“吃烟啵”,却没有把水烟管再给九斤的意思。九斤忙说自己带着,便抽出腰带上的烟棍取出烟袋陪鹤爷吃烟。然后,九斤就对鹤爷说起想派人到背口山上去哨日本佬的事。鹤爷听了仍是“嗯”了一声没多说话。九斤又说日工钱打算由全保人来开支。鹤爷听了还是“嗯”了一声。九斤等了一刻时,见鹤爷不肯说话,心里转了几转却想不出这是为什么,只好继续说,哨日本佬的人选打算派卖牛、三瘌痢和花苟三人轮流来。听到这里,鹤爷没有再嗯,鹤爷说,九斤呐,你说派人到背口山上哨日本佬,肯定是好事,你说哨日本佬的工资由你的保里出,这事就是你做保长的事,按理我不便多说,但既然是为了文桥埠人,我就说一两句。哨日本佬的人选,花苟可以,花苟鬼崽俚人精,做事有头脑;三瘌痢也可以,三瘌痢勤快,做件事像件事;就卖牛不行,卖牛是个懒鬼哪个不晓得,还夯起头来哪个的话也不听,是误事的蒋干,让卖牛去哨日本佬就不如扎个茅人菩萨竖在那里好,省了工钱还省得将来误事,卖牛不行,一定要换。九斤心里是不想换,也有不想换的理由,但他没有说,他猜想鹤爷可能是想让冬祥也去,就问冬祥愿一道去啵。冬祥没做声,鹤爷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说一天一个三个人轮着显得人手不够,就要割禾了,哪个屋里没有些事,要再多增个人。九斤不晓得鹤爷是加了一个冬祥还是换了一个卖牛,只好附着说好,说还是鹤爷你想得周到。鹤爷问九斤准备一人一天多少工钱。九斤说一升谷够么?鹤爷这时才笑了,说好你个九斤小气鬼,一天一升谷当么得用,我定一下吧,闲时一天两升谷,忙时一天五升谷。九斤说就按鹤爷你说的办。


九斤问鹤爷要不要把长辈们叫拢把事说一下。鹤爷说不用了,说明天或后天他会和长辈们打招呼,说定以打梆为号,文桥埠人听到打梆就说是日本佬要来了,听到打梆声就赶快躲。九斤说,明天先让他们在背口山上搭个遮风挡雨的茅棚。鹤爷说,明天你让花苟叫人吧。九斤心里还捉不定究竟是哪些人,更不想让花苟这么急着替了冬祥,忙说,还是让冬祥叫人好些,花苟没经过事,不晓得安排。冬祥跟着鹤爷你经的事多,哨日本佬的人里头就让冬祥为个头。冬祥说的就是你说的,文桥埠人都愿听。鹤爷说不晓得你是个什么心,不管什么事都想得那么细,你暂时是没有什么事,到事多了时你还这样就没有命活,我看你怎么做这个保长,为个头不能太细致了,有个大框架就行了,来吃烟。这时才把手里的水烟管递给九斤,一边对冬祥说,明天早晨,你叫上花苟、三瘌痢还有二喜去背口山上搭茅棚。九斤这时接了鹤爷的烟管吃烟,说,我还不愿想许多鬼事哩,有你鹤爷在前面,我还怕做不好这个保长。


回屋的路上,九斤一路在心里笑鹤爷小气。怪不得一生一世就只能在文桥埠做个大老倌,鹤爷你也是田沟里的鲫鱼婆,只不过是一只大鲫鱼婆罢了,鹤爷你心里打的小算盘我九斤还能看不出来,无非就是想找个借口安排冬祥也去哨日本佬。九斤心里说鹤爷你安排冬祥就安排冬祥,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我来找你鹤爷就是给你机会,还用得着找什么借口,我九斤还不就把花苟把三瘌痢安排了。九斤想鹤爷把二喜拉进去也显得小气,不就是因为要在事情上压着我,三个人里头不可能换掉两个,所以就用四个人,而且在四个人中要安排一半的人。这有用么?说句实在话,过几天我再加几个人进去你鹤爷又能怎么样?当然,把二喜加进去九斤他也很乐意,因为他可以通过二喜多和哲爷讨些主意,九斤觉得,在与鹤爷的较量中他又小胜了一回。


第二天早晨,冬祥、花苟、三瘌痢和二喜拿着斧头柴刀上背口山斫树割芭茅给自己搭小茅棚。二喜到底年轻几岁,到了背口山上做事心不在焉,总把一双眼睛往后山方向睨。二瘌痢说,二喜,快些做事啥,不然四个人一天还搭不起个小茅棚。哪里说哨日本佬日本佬就来了。二喜听了,把眼光收回一阵,再多做了一刻时的事,眼光又睨到后山去了。二喜这左一睨右一睨,还真是出了鬼,真的睨出日本佬来了。


“日本佬来了。”也不知是欢喜还是吃惊,二喜大声叫起来。


“哪里?”冬祥和花苟同时问。


其实何必要问,大家顺着二喜的眼光往西边一瞧,都看到了,十几个咧。隔着三四里路远还认不真那些人就是日本佬,但十几个人走路的样子分明是过兵,而队伍前面的一片膏药旗告诉人们那是货真价实的日本佬。


“快去打梆。”花苟四个人飞也似的从背口山上跳到村里,随即“梆梆梆梆”的打梆声就在村里的巷头巷尾急促地响了起来。整个文桥埠顿时就乱成一锅粥。因为鹤爷还没来得及把哨日本佬的事说给更多村里人听,许多人不晓得怎么回事就问打梆的花苟和二喜。


听到打梆声,九斤也不管火凤在不在屋里,就扯起喉咙叫着:“火凤啊,快去躲啦,日本佬来了,快去躲啦。”九斤从自己屋里喊到花苟屋里又喊到毛苟屋里冬苟屋里,后来干脆满屋场叫着。文桥埠人差不多都是听了九斤父子的叫喊声去躲起来的。


文桥埠鸡飞狗跳了一阵后静了下来,九斤没有再喊,而是在大巷小巷里巡视着,看还有没有没听见梆声不知道消息的人。九斤在南边巷里巡时还见了一两个人匆匆忙忙往村外去躲,转到北边巷里时就家家大门关得铁紧,人影也见不到一个,九斤放心了,回屋了,思量起日本佬来了该做些什么事。


这一想九斤就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如果日本佬不来文桥埠,那他九斤不是没事逗着所有的文桥埠人玩了一回么?如果说这次打了梆报了警日本佬没来,那后来再打梆再报警人们就不会相信了。文桥埠就会有人说九斤这是晓得人家个卵,打个梆有鬼用,还不是做了个保长就要做新鸡来叫叫,就想出出风头,凭他九斤也配管文桥埠屋场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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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人都想得到,文桥埠往西的三四里路上有好几个屋场,你花苟和九斤凭什么说三四里路外的日本佬一定是到文桥埠来而不是去别的屋场。


事实上日本佬这一回径直就来到文桥埠,而且来得快。日本佬一进文桥埠就不走了,就在巷里拍门打板寻人,要不是花苟和二喜的梆打得早,又有九斤在后头催,还真不晓得有几多人会撞上日本佬,不晓得会闹出什么样的大事来。日本佬这一回在文桥埠闹了大半天,到日头偏西才走,把一个文桥埠是搅得屎骚尿臭,虽然死了一个桂保,没睡一个女人。日本佬第一次到像文桥埠这样的大村往往是杀人放火睡女人还要带几个女人走,所以,很多年以后文桥埠人说起这事时,还说那一回真的是多亏了九斤。


大多数文桥埠人,特别是文桥埠的女人们是躲过了一劫,但九斤却因此遭了一些罪。日本佬来文桥埠的目的是因为到了收粮的时候,怕中国人不老老实实交粮,这些日子就到一些大屋场上闹事吓人。看谁不顺眼就修理修理,附带烧两幢屋,睡几个女人,吃些鸡鸭鱼肉,好让中国人都怕了他们,收粮时都乖乖交了。日本佬这一路走到文桥埠,见屋场上冰冷肃清的,砸开几扇门,又不见个人,日本佬的威风没地方显摆了,日本佬就火了,就要点火烧屋。


九斤亲眼看着日本佬进村,看着日本佬砸门,又看着日本佬要点火烧屋。


因为担心日本佬不会来文桥埠,九斤一个人到文桥埠的后头峦里看。他才走到后头峦里,就见日本佬扛着狗皮膏药旗从武家舍里的墙角边转了过来。刚刚是日本佬没来九斤怕日本佬不来,现在是看着日本佬来了九斤又怕日本佬来。九斤转身到屋场上想找个人给他做伴壮壮胆,九斤没想到人都躲干净了。九斤在巷里一边走一边问有人么,走到和仂屋边时,和仂从楼上的小窗里伸出头来,问九斤日本佬来了没有。九斤说来了,叫和仂出来给他做帮手。和仂一听日本佬来了就把头缩了进去,任凭九斤叫断了气也不再咳一下。九斤没办法,只好去寻儿子寻三瘌痢寻卖牛,三瘌痢卖牛冬苟花苟都不在屋里,叫卖牛时住正屋的扁嘴应了话。九斤要扁嘴跟着他做帮手,扁嘴问有工钱么?九斤只要有个人跟着自己,赶紧说有工钱有工钱。扁嘴说要在一石谷。九斤说可以。扁嘴又说,要是他让日本佬杀了九斤要负责封殓他。九斤说日本佬不会随便杀人的。扁嘴就要九斤答应,九斤就答应了,扁嘴真的就跟了九斤。九斤又叫出了在屋里躲藏的二老倌毛苟,三个人急着迎日本佬去。扁嘴乐颠颠跟着九斤和毛苟,嘴里哝哝地说,娘膣个眼,娘卖屄也是看钱面,我扁嘴是只八十斤重个猪,杀也杀得,养也养得。


九斤怕日本佬,毛苟和扁嘴更怕日本佬,九斤本来是想去接日本佬进村,但一看到日本佬,九斤就只的躲的份。看着日本佬进村,看着日本佬砸门,日本佬进一步九斤他们就退一步,到看见日本佬要点火烧屋,九斤就不能再躲了,远远的叫了一声“太君”,就和毛苟扁嘴现了身。


日本佬小队长认得九斤就是保长,二话不说就“噼哩啪啦”给了九斤几个耳光,嘴里还“八格八格”地叫骂。


九斤没想到日本佬这么不讲理打人,他九斤怎么说也是日本佬封的保长呀。见到日本佬打了他就不再点火烧屋,九斤想这么挨几下打也值,打得口里淌血也值。有些让九斤觉得不如意的是他挨打时就只有一个扁嘴和自己的儿子在身边,没有更多的文桥埠人看着,没办法让文桥埠人知道他九斤为了文桥埠人受了多少屈。


日本佬打累了,拿刀指着九斤:“你的,良心大大的坏。”


九斤做出哭相说:“不晓得太君要来呀。”


日本佬问:“花姑娘的有?”


九斤说:“花姑娘的没有。”


日本佬举起刀说:“八格。”


九斤说:“穷,穷光蛋,没钱,没有花姑娘。”


日本佬收了刀问:“穷?”算是信了。和武家舍里相比,一眼就看得出来文桥埠真的都是穷人,这也是日本佬从文桥埠过了两次却没有进村的缘故。


九斤挨了打之后,胆也壮了起来,发现日本佬也就这样,应了日本佬两句话,心也宽了起来,发现自己也很能干。日本佬问了一个“穷”字,九斤就这样穷那样穷的说着,还说因为穷,文桥埠人娶不到老婆,也就没有了花姑娘,谁家里都没有,不信可以带你们去寻。九斤也不管日本佬听得懂还是听不懂,说了好些个话。


到文桥埠来的日本佬有能听得懂中国话的,日本佬没有再打九斤。


看天色已经到了吃昼饭的时候,日本佬就在文桥埠的村前坦场上,樟树脚下的树荫里架起锅煮起饭来。


九斤邀日本佬到他屋里,九斤说他煮饭给日本佬吃。日本佬不理九斤。九斤再说,日本佬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九斤,九斤再和日本佬客气,日本佬又扇了九斤一个耳光,还踹了九斤一脚。九斤很窝火,想不管日本佬的事又不敢离开,上前去帮日本佬人家又不要,只好和扁嘴毛苟三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在樟树脚下站着,等日本佬叫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


日本佬自己架起锅,也不晓得捉了谁家几只鸡杀了煮,一个日本佬在村边看见鹤爷种的一块地烟叶,烟叶长得青枝绿叶像是很嫩,日本佬折了几棵当青菜。毛苟见了心里发笑,九斤想告诉日本佬,又怕被日本佬打他,就不想三只裤脚多穿一只管闲事,心里就想让你们这些鬼日本佬吃一回,让你们尝一尝水煮烟叶的滋味。


最后九斤还是告诉了日本佬那是烟叶不是青菜。就在日本佬准备吃水煮烟叶的时候,九斤大声说:“报告太君。”说过之后,九斤都不晓得自己怎么会那样说话。


日本佬不晓得怎么回事,看着九斤。


九斤指着锅里的烟叶说:“那不是青菜,是烟叶,不能吃的。”九斤怕日本佬听不懂,从站在身边的扁嘴腰带上抽出烟棍,指指锅里,再指指烟棍说:“这个的这个,那个的那个。”


日本佬算是明白了九斤的意思,将信将疑在锅里舀了一点汤尝,汤一沾上舌头日本佬立即吐了:“八格。”


九斤很高兴帮了日本佬,日本佬似乎对九斤也好了起来。日本佬要九斤跟他们一块吃。九斤不肯。日本佬就拿鸡肉往九斤口里塞。九斤吃了,跟着九斤的扁头和毛苟也尝了鸡肉喝了鸡汤。日本佬吃过了,又小歇了一阵,到动身时,又突然不走了。


日本佬指着九斤:“你的,良心大大的好,花姑娘的太君的喜欢,你的,前面带路的干活。”


九斤没想到日本佬念念不忘的是女人,可现在,村里哪里有女人呢。就是真有,他也不可能带着日本佬去呀。日本佬要九斤带路,带他们哪里去呢。带哪里也没有女人,到哪里也不会出事,九斤想到这里胆就壮了,挨家挨户的带,还冲在前面踢人家的门。


这么走着踢着,九斤和日本佬到了鹤爷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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