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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夜鸣郎 保长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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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长


早晨趁凉歇,上昼又怕热,下昼心发焦,一心等明朝。


文桥埠的大寡嘴稀毛撰了这四句顺口溜来笑话懒鬼们在天热事又多时的样子。以前九斤听这四句话时,只说大寡嘴就是大寡嘴,有本事,硬把懒鬼们的懒样子懒心思说绝了。今天,九斤很舒服地睡了一个早晨,再细品大寡嘴说的这几句话时,心里对懒鬼们生出一分敬佩:早晨趁凉歇几舒服,上下昼睡有讨厌的苍蝇,夜里睡又有吸血的蚊虫,懒鬼们真晓得享福。


九斤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又很惬意地伸了一下懒筋,感觉真舒服。太阳都快起山了,九斤还没有起床的意思。慌什么呢?反正现在也没有几多事做。就算有事,九斤想自己也不应该和昨天前天一样去赶工夫。如愿做上了保长,就要往做文桥埠大老倌的方向走,做大老倌首先就要有做大老倌的样子,该吃要吃该喝要喝该歇要歇,还和从前一样起早摸黑赶工夫会被文桥埠人看不起的,从今天起,三个儿子田地里的事九斤就不打算再管了。


昨天从乡长手里领了做保长的委任状回家,九斤真想杀只鸡斫两斤肉弄桌饭把儿孙们叫过来庆祝庆祝,当然,这个念头只在九斤心里闪了一下,那样有害无益的事他是不会去做的,他告诉自己一定要不能张扬,要稳重稳重再稳重,万事开头难,这个时候一件事没做好今后什么事做起来都难。书上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三把火烧不能乱烧,烧得好就好,烧得不好就会烧自己。九斤晓得自己在文桥埠人心里的份量,思虑再三后告诉自己,这三把火一定不能烧急了。所以,九斤没把自己做上保长的事主动地告诉儿子,也没有告诉共堂庼的三瘌痢,甚至冬苟过来打听,九斤在告诉冬苟自己做上了保长之后,还一再叮嘱冬苟不要在村里乱传。鹤爷那里九斤打了几次主意之后还是去说了。在鹤爷屋里,九斤做出很无奈的样子说,真不该去开会,真不该去开这个鬼会,要晓得会惹个鬼保长的事到身上来,真是不应该去开这个会。鹤爷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九斤有几斤几两,从来就没管过事,自己屋里的事都管不好,现在却要管十几个屋场,五百多户人家,二三千人的事,怎么能管得成。鹤爷你遇事有头脑,这个保长不如你来做。鹤爷见九斤有几分诚意,就说,叫你做你就做呗,怕什么哩,不就是一个保长,难道我们文桥埠人就做不了这个保长,文桥埠人就管不得他们武家舍里袁家嘴周家圈的人,这个保长大小也是政府里的官。九斤说,那是那是,我们文桥埠人什么时候也没有比他们差过。鹤爷说,保长你就好生做着,莫让别人认为我们文桥埠人没有用,我是老了,但文桥埠还有几百人呢,你在前面好生做,我们文桥埠人在后面给你撑着。九斤要的就是鹤爷这句话,接上说,鹤爷,做这个保长我也就是挂个名,跑跑路,鹤爷你吃的盐多过的桥多经的事多,到有事时主意还要你来拿。九斤的话说得鹤爷心里很舒畅,觉得叫九斤去开会是对的,大声对冬祥说,给你九斤叔泡杯好茶来。还把从不给别人摸的银水烟管装了烟给九斤吃。这银水烟管可不是一般的水烟管,是文桥埠大老倌的权力象征。鹤爷看得起九斤,九斤心里就看不起鹤爷,端着鹤爷的水烟管吃烟,九斤心里想鹤爷你也只这样,我这样假心假意和你说些话,你却把我当做真心真意,你鹤爷不算真有眼光。我九斤到你鹤爷屋里寻你说话寻你拿主意的机会不会多了,以后就该轮到你鹤爷有事上我九斤屋里了。当然,你鹤爷架子大,可以不去我屋里,那样最好,文桥埠的事你就也不要再管了。


从鹤爷屋里回家,九斤真是高兴,高兴得睡不着。做保长的事鹤爷那里算是过关了。至于其他文桥埠人,就不用放在心上。九斤认为自己是知道文桥埠人的,文桥埠人在什么时候都喜欢占些上风,往后,少让文桥埠人吃些亏,多让文桥埠人占些小赢头,文桥埠人就会说他九斤做得好,文桥埠人不会不服自己的。如果……如果能让日本佬都不欺辱文桥埠人,那就真好,那样文桥埠人就不只是服自己,怕是要把自己当祖宗敬了。日本佬么……日本佬人生地不熟的,应该不难对付,凡事能哄就哄能瞒就瞒能骗就骗,不能哄不能瞒不能骗的就顺着,日本佬还能怎样?对了,要对付日本佬,首先要过好乡长这一关,往后,要多给乡长送些礼,多到乡长那里走走,多听乡长的话。


对做保长的事上心,是因为想做文桥埠的大老倌。想做大老倌,九斤跟冬苟说的是做大老倌能不受大房人的欺辱。这只是一个理由,在九斤的心底里更重要的是还有另一个别人不知道,他连儿子们也不会告诉的理由:他要女人,他要能给他再生儿子的女人。九斤有三个儿子七个孙子,要在别人已是心满意足了,但九斤做一个小房的长辈久了,太了解人少势微的坏处了,九斤不想自己的子孙永远都在文桥埠做一个小房,他还要再讨女人再生儿子。九斤把三个儿子都分开另过,藏的就是这么个心思,前两年想讨周家嘴的寡妇也是为了这个心思。说起来九斤只留了五分水田,祖上传下来的祖业也分得差不多,年纪也快六十,好像九斤是不可能再养得活一家人似的,但九斤身边藏着一包别人谁都不晓得的本钱。那是他当逃兵时带回家的。那包本钱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足够置个三五亩好田养活一家人的。上了年纪九斤当然也想过,不过他没把六十岁当做一回事,文桥埠有一位老祖宗,八十岁上还娶个十八岁的黄花女,连着生下三个儿子,到现在都繁秧成几个小屋场。武家舍里的老祖宗也有同样的事,说是七十多岁去一个朋友屋里戏,住在朋友屋里,冬天里朋友怕武家舍里老祖宗冷困不暖,把个十四五岁的孙女给武家舍里祖宗暖脚,武家舍里老祖宗把女崽俚困了,朋友没办法只好把孙女嫁了,后来也给武家舍里祖宗生了儿子。老祖宗们七老八十都能和十几岁的女崽俚生儿子,他九斤还不到六十,当然还能生许多儿子。


老婆死了十几年,十几年没尝过女人的味道了,想起了生儿子的事,九斤又上了火,一根老卵把短裤撑起来让躺着的九斤不用抬头就能看见,九斤真好想此时床上有个女人让他消消火。躺在自己的床上,九斤曾经想象着差不多把文桥埠好看一些的女人都睡了一回两回,但九斤没有想过真的去困村里的哪个女人,有些是因为不可能,或者一两个可能的九斤又不敢,又可能又敢的那就是去扒灰,这事九斤又不愿意,媳妇生下来的都是自己的子孙。


要找个女人,九斤想,找谁呢?像传说中的老祖宗一样找个黄花闺女九斤是没作那样的打算,九斤有自知之明,黄花闺女不可能愿跟他。不能娶闺女就只好找寡妇了。周家圈的寡妇没搞成,听说现在已经嫁了人,就算没嫁也不好意思再找。找个寡妇应该不难,这些日子多打听一下,总会有合适的。当然,要找女人也不一定就要找寡妇,文桥埠男人的老婆中有合适的愿跟自己过霸占过来也行,在文桥埠这也不算新鲜事。隔不了七八上十年,文桥埠就会出一次那样的事。当然,那些事差不多都是大房男人霸占小房男人的老婆,自己一个小房的老倌,能霸占谁呢?不,现在自己是保长了,不再只是从前的一个小房长辈。


“九斤叔,九斤叔。”根宝在堂庼叫。


“根宝吧。”听见根宝叫,正想着哪个男人的老婆自己能霸占过来的九斤口里应着,心里想到了就要过门给根宝做老婆的杏柳,暗暗对自己说:娘的,人就要做官,做了官运劫都拣好的走,刚做个保长,刚刚心里想要个女人,就有人往自己身边送。


“九斤叔,你真是好命人,富贵命,都说‘富贵富贵,日头晒背,听到碗响,爬起来乱抢’。日头都晒到壁上了,你还没起来。”根宝在文桥埠算个小寡嘴,喜欢学着别人多说两句话,喜欢唱几句《外甥嫖姨娘》、《四季相思》、《十呀更子里》之类的小调。


“我有什么好命,赶早摸夜一世的人,困一个早晨就被你捉到了。叔不是富贵命啊,是穷鬼命,穷鬼命是郎咯说个?”九斤从床上起来了,心情很好,一边往灶屋里走一边和根宝说笑。


“穷鬼穷鬼,半夜里叫起,一年忙到头,还混不到一张嘴。”根宝赶快说给九斤听。


“做寡嘴咯都会说。”九斤说:“根宝,没听你唱小曲是?”


“叔,我……”

老婆死了二十多天,根宝嘴里的小曲唱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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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桥埠人眼里,根宝虽有一点寡嘴,还算个正经人。平常没事时和别的女人说说敲边鼓的话根宝是有的,夜里乘凉唱两段十八摸也是有的,但那多是跟着旁人起哄,真要是和女人单个在一块,根宝从来都不会起手动脚,就连文桥埠人认为很不要紧的结了婚的男人摸一下另一个女人的奶的事也是没有的,也就更没有三更半夜敲门爬墙的事。然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根宝晓得自己在文桥埠的身份,那些事根宝都不敢做而已,其实根宝是个少不了女人的人。杏莲刚死,文桥埠人在根宝面前夸杏莲有骨气,让根宝有面子,也让根宝心里为杏莲的死难过,不唱小曲了。给杏莲办后事时,九斤和杏莲娘家人说起让杏柳接脚,根宝很开心,一个人独处时嘴边又挂起了小曲。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根宝不自在了,光是想着杏柳接脚的事没用了,到了夜里摇椅上睡不住了,睡不着了,裤裆里那根东西硬起来用手压都压不下去,非要到床上弄出一泡稀糊糊的东西才勉勉强强睡着,弄得早晨起来一点劲也没有,扳着指头算到八月十八这个定好的日子还有二十多天,二十多天!这二十多天怎么过啊。真想到哪里寻个女人过一回瘾。这时的根宝心里恨起杏莲来,要什么面子去寻死?死了好么?根宝觉得自己不如三瘌痢,三瘌痢的老婆被日本佬强奸了丢了面子,却还有老婆在床上睡,他根宝的老婆没被日本佬强奸他有面子了却要一个人在床上睡。在老婆和面子之间,根宝宁愿杏莲被日本佬强奸而不要去跳塘。在这个时候,如果三瘌痢来邀根宝去打日本佬,说不定根宝会跟着去的。


在九斤的灶屋里,根宝问能不能早些接杏柳过门,或者,自己去接杏柳来家里住一两个晚上。


九斤说,不行。定好的日子不能变,你根宝是二婚,可人家杏柳还是闺女,终身大事不能想怎样就怎样,让杏柳屋里人觉得我们文桥埠人太随便没礼貌看轻了他们,于情于礼都不行,男婚女嫁的大事最怕情礼上的欠缺,那样十有八九会把事弄得收不了场。接杏柳过来走亲戚也不行。本来接来也可以,但现在如果日本佬到了文桥埠就会寻女人,万一碰上了就麻烦。须得先让日本佬到你屋里走几趟,让日本佬认为你屋里没有女人,以后就不会到你屋里去了,往后就少了许多麻烦。你不要急,快了,有叔在这里,你就放心,你的好日子就快了。九斤口里说着话,心里一边盘算着该用什么法子把杏柳霸过来。


听了九斤这些掏肝掏肺的话,根宝心里只有感激,只有服从。


想着要把杏柳霸占过来,九斤对自己的安排很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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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9-02-21
 

谚语说,日晒禾黄,雨打麦黄。无云的天空中,秋日的骄阳那么肆意的照着晒着,田野里的稻子便一天天成熟起来,远远的看过去,满垅满坂碧玉般的清翠里,便若隐若现地泛出金黄的色彩来。


三瘌痢扛了一把四齿耙锄到田里掏禾沟。再过十几天,田里就不要水了,现在要把禾沟掏净了,水才能放干净。田里干爽了割禾时好做事,割了禾之后也能及时种上新一茬庄稼。


三瘌痢的稻子长得真惹人喜爱。每一株禾差不多一样长,仿佛被人用刀斩了被斧齐了修整过似的;每一片剑叶都竖直指向天空,仿佛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扛起的一片枪林;每一根稻穗都一般的长短、一般的弯下来、一般的翠绿中泛着金黄,仿佛是用一个模型做出来染上色彩再插进地里。


不算太忙的时节,三瘌痢在动手做事前总要在田地边上看看。察看庄稼的长势,察看病害虫情,察看庄稼对水肥的需求,也算是欣赏一下辛勤劳作创造出的美景,享受丰收在望时的那种幸福和快乐。倚在田塍上看着,三瘌痢很满意,也就暂时忘却了许多烦恼。他弯下腰,用手掌托起一根稻穗,然后用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拈下一粒泛黄的稻谷,放进嘴里轻轻一咬,一股甘甜的谷汁便渗进他的舌头。他放开手里的稻穗,神情专注地品味着。


看过一阵之后就动手做事。田头边有一条一丈多长的水沟,三瘌痢打算先把这沟掏深了,再掏田里的禾沟。流水沟掏净了,不仅自己田里的水容易放干净,往后上边别人田里放水下来也能顺着沟流走而不会溢进自己田里。三瘌痢用耙锄掏起一大坨泥搭在沟坝上,一条硕大的泥鳅从泥里钻出来,扭了几扭,没等三瘌痢来得及想是捉还是不捉,就掉进水里逃走了。三瘌痢把沟坝上的泥糊好了,心里说不能让泥鳅再回到田里,不然就会把沟坝钻出许多洞来,再掏起一坨泥来没搭在沟坝上而是搁到田塍上,果然有三条拇指般粗壮的泥鳅在里面,泥鳅三扭两扭,一条扭到田塍中间,身上沾满尘土扭不动了,别两条扭到田塍边又要掉进田里,三瘌痢弯下腰去捉,却因为迟了一刻,泥鳅落到水里不见了。


三瘌痢早就晓得这条沟里有很多的泥鳅,但他从来没想过去捉它们。文桥埠港里的鱼多,文桥埠人不爱吃泥鳅。泥鳅滑溜溜的不好捉,捉住了弄来吃不煎成焦焦的不好吃,要煎成焦焦的又特别要油多,而且,泥鳅多长在水很脏的塘里沟里,让人吃起来心里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大多数时候文桥埠人捉了泥鳅常丢给屋里的鸡吃。当然,文桥埠人也有吃鳅的时候,冬天把塘泥挑到田里,细崽俚拎个淘箩捡回家要大人煎了吃,还有就是四五月的时候给田里车水,车头下的水沟里聚起密密的一沟缝衣针般长的泥鳅仔文桥埠人爱吃。


看见泥鳅,三瘌痢想捉了,他想捉些泥鳅给火凤吃,却又有些迟疑。


火凤大病了一场之后,身体差了许多,脸上的肉没有了,眼睛都眍了下去,三瘌痢看得心里发酸发痛。曾经有好几次,三瘌痢想和从前一样,去水沟里捉些虾公鳑鲏鲀头鱼回家给火凤吃,但他都没有那么做。他不敢那样,村里人都晓得火凤怀了女儿生了女儿的时候他常捉小杂鱼给火凤吃,那时村里人都只笑话他看得老婆重。而现在再那样看得火凤重,村里人就会看不起他,鄙视他,会让村里人想起火凤被日本佬困了的事。一个被日本佬困烂了的老婆还对她那么好,文桥埠人会说他三瘌痢是瘌痢嬷嬷看得屄重。


想了想之后三瘌痢还是决定捉些泥鳅,不让别人看见就是了,万一有人看见了,就说是沟里泥鳅多了钻洞漏水,趁着掏沟捉泥鳅除害。于是捩转头放眼垅上垅下看看,整个垅里没有几个人在做事,有几个人还都隔得远,远远的都看不清别人在做什么,别人应该也看不清他在做什么。近处的只有一个却是玉珠,隔着三块田玉珠在她的芋头田里割芋头叶。玉珠会过来么?过来就过来,玉珠是肯定不会笑话自己的。


三瘌痢挖开缺口放水,放干了水更好捉泥鳅,但他挖开的缺口刚流出水,他又把缺口堵上了。放干了水是好捉泥鳅,但如果那时有别的人过来他就不好说谎了。三瘌痢自信水深些捉泥鳅对他来说不是难事,文桥埠人说,捉泥鳅要花,捉黄鳝要卡。就是说捉泥鳅要轻,要顺着泥鳅来。


捉泥鳅确实不是难事,但三瘌痢捉了一阵后就犯了难——没东西装。泥鳅这东西不和小鱼同,往常三瘌痢捉小鱼时都是先捉几只丢在岸上,到回家时合根木棍串了,或者怕蚂蚁来咬鱼就折一根小棍把鱼串着,把串鱼的棍子叼在口里,捉一只串一只,很方便的。泥鳅就不同了,放在岸上蹦蹦跳跳东逃西散用不了一刻时钻得到处都是,泥鳅太滑了,还用不得蛮力,如果也要串在木棍上就得先在岸上摔死,偏偏这泥鳅的命又贱得很,一下两下还摔不死,还会蹦到田里沟里杈蓬里找不到。三瘌痢捉了十几条泥鳅丢在田塍上,田塍上却总只有几条泥鳅在那里蹦着,他只好串起来。捉泥鳅没花几多工夫串泥鳅倒费时间不少。三瘌痢觉得这样不行,太麻烦了,照这样要捉一碗泥鳅得整整一下午,在田里捉一下午的泥鳅别人还能不晓得,再一想,拎一串泥鳅回家也不行,一定得找个能装的东西。


如果是别人,或许可以拿草帽顶来装,没有草帽也能脱件衣裳下来,但三瘌痢既不戴草帽又只穿一件短裤,再就是一条擦汗用的长毛巾。从身上是想不出办法。直起腰四处看看,看见玉珠的芋头田就想去摘片芋头叶来包。


就在这时,玉珠也直起腰来,见三瘌痢看着她就摘了一片宽大的芋头叶,上了田塍往三瘌痢的田边走了过来,走近了招呼说:“掏禾沟哇。”


“嗯。”


“田里好多泥鳅吧,我看到你没东西装,送片芋头叶过来你先装着。芋头叶脆,容易破,等我回去的时候放在我的筐里。我帮你拿了,夜里我到你屋里吃泥鳅。”玉珠把芋头叶放在地上,把田塍上的泥鳅捡进芋头叶,然后把三瘌痢放在田塍上的耙锄齿尖朝下放了,人坐在耙锄柄上。


三瘌痢解释说:“沟里有许多鬼黄鳝泥鳅,把沟坝穿了洞漏水,用手带到掏沟带到塞漏洞,顺便就捉几条泥鳅,只为让田里的泥鳅少些,少在沟坝上钻洞,我屋里没哪个吃泥鳅,等下你拿到屋里去煎给崽俚吃。”


“光逗我,我晓得你是捉给火凤吃,文桥埠哪个不晓得你看得火凤重。哎,你真要给火凤弄些吃的,火凤瘦得都不像了。”


听了玉珠的话三瘌痢脸都红了,连说不是,说真的是怕沟坝上漏,三瘌痢不想多说自己的事,就把话扯到玉珠身上:“你打芋头叶。”


“嗯。”


“芋头好吧?”


“好也不好,差也不差,卖牛懒鬼,叫他多挑两担牛栏都不肯。”


“莫冤枉卖牛。以前你总说卖牛懒我不跟你争,现在卖牛天天做事,没看到歇过。呃,你用了么法子让卖牛变勤快哩?”


“我能有么法子,我要有法子让卖牛变勤快还不早就用了。也是,卖牛这个鬼这一段时间也不晓得吹了什么风,陡然勤快了许多。”说到卖牛变勤快了,玉珠先是心里欢喜,应了三瘌痢的话,然后一脸的认真,还压低了声音对三瘌痢说:“咳,我跟你说个事啥。”


“么事?”三瘌痢从没见过玉珠今天的这个样子。


玉珠低声问:“这一阵你没打过火凤吧?”


“没有哇!?”三瘌痢不晓得玉珠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一脸茫然地看着玉珠。


“没有就好。我是看着火凤这么热的天,身上的衣裳总是遮得严严实实的,还总是皱着眉毛不欢喜,我猜是你打了火凤,打得火凤身上有伤,火凤不愿别人看到身上的伤,就用衣裳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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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真的没有,我怎么会打她呢?”三瘌痢听玉珠说起,也觉得火凤的衣裳穿多了些,却想不出火凤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哎,三林……还有一件事……你说说看……你认为……”玉珠忽然说话吞吞吐吐起来。


“还有么事?”三瘌痢真是弄不清玉珠今天搞什么名堂,心里想,难道玉珠还想和自己做那见不得人的丑事。说心里话,三瘌痢从玉珠身上晓得了男女的事,也曾好多次想起那天的事,但他也打定了主意,再也不和玉珠有那样的来往,要不,这一年多过去了,还能没有机会。


“就是……就是……”玉珠的脸红了,显然有什么话她不好意思说出来,但她很快又想起另一句话接了上去:“就是九斤做了保长,你晓得啵?”话说出了口,她脸上的红晕也很快褪了。


“九斤做了保长?你郎格晓得哩?”三瘌痢有些好奇,他和九斤共个堂庼都不晓得。


“我也是听卖牛跟我说的。”


“我想起来了,九斤叔曾和我说过这个事。”


“九斤做了保长,就要帮日本佬做事,你们共一个堂庼,怕往后日本佬会常到你屋里,你要想想办法,别让日本佬再看到了火凤。”


三瘌痢心里一紧,着急了,这真是他没想到的要紧事。怎么办哩?三瘌痢实在想不出个好办法,站在田沟里发呆,心里转了许多转,也转出许多个办法,却没有一个他认为真正保险的。


“要不这样。”玉珠让三瘌痢看着她:“你反正也没要火凤做事,从明天起,天亮了就让火凤到我屋里,跟我在一块,到夜里再回你屋里。再就是你自己屋里也准备一个好躲的地方,怕临时跑不及就让火凤躲在那里。”


“该死的日本佬,也不晓得何时死走,又不是三天两天的事,这样也不是长久法子呀。”


“事到如今,也只能是泥巴田里吃萝卜——吃一节剥一节,先过一段时间再说。这事你可别犯糊涂啊。往后,不是田地里有要紧事就少在外头,多在屋里管管火凤,火凤可怜哩,你要把心思多放在火凤身上啊。再要有么事,火凤怕是真的不想活了。”玉珠像个大姐姐似的替三瘌痢拿主意。


说完这话,玉珠站起来,要走又不动身,将眼睛梭来梭去往四处看看,再一次压低了声音,把刚刚想说又没说出口的话说了:“嗨,我屋里卖牛这几天总要我到你屋里去,要我和你多说话,我问他要说什么他又不说,只说你说了么话就回屋里说给他听,不晓得卖牛这个鬼是晓得我们去年的事啵?”说完这话,仍回到自己田里做事去了。


三瘌痢想,不可能吧?


夜里,三瘌痢叫上火凤,同到玉珠屋里坐了好多时,说好了让火凤白天在玉珠屋里的事。卖牛很热情,和三瘌痢说了许多话,卖牛的一些话还真说得有道理,让三瘌痢觉得现在的卖牛完全不是从前黯器卖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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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晴天的早晨在床上躺着,开头的几天里九斤是强迫自己要这样做,多躺了几个早晨之后九斤就习惯了,现在他已经能在天大亮之后再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当然,这也是因为这些日子的夜里九斤总要想许多许多事,耽搁了瞌睡。能在早晨睡上一觉让九斤很满意自己,九斤认为现在他应该什么时候都能睡什么时候都能做事。


九斤起床后走出房门时看了一眼日头,日头从天井里照进来,映在西边的二串枋上,九斤想,天真的不早了,再多睡一刻,怕是真的要日头晒屁股。


时间是不早了,但九斤并不着急,这几天他有些烦的就是没有要紧的事做。没人来寻他说事,他又不敢随便烧什么三把火来寻事。九斤从米缸里量了一升米,端着往灶屋里走,这就去煮粥洗脸漱口,打算吃了粥后在屋场上转转,最好能和哪个人说说话。出了堂庼还没等九斤走进灶屋门,就听见自己的大门口传来敲木鱼的声音,还有一伙崽俚在起哄唱着不晓得是哪个寡嘴撰的《和尚歌》。


 


和尚和,挑谷箩,


化缘米,供老婆,


老婆供到十八岁,


会打锣鼓会唱戏。


做给和尚看,


和尚看得眼睛眯,


别人问和尚看了什么戏,


和尚说,


看你娘的



 


九斤晓得这又是哪座庙里的和尚化缘来了,每次和尚化缘,九斤都尽可能避着躲着,往往都是三瘌痢或者火凤拿些米布施了。九斤很不喜欢和尚化缘,给吧又舍不得粮米,钱财就更不用说,不给吧和尚站在门口敲着木鱼不走让他难看不说,还怕得罪了菩萨。九斤径往灶屋里走,放下装米的升准备煮粥,木鱼声却还在自己门口响。真是讨厌!九斤心里怨了一句,正要去想火凤怎么不去打发和尚时,心里陡然灵光一闪:自己做了保长,菩萨都来贺喜了,还不赶快去谢谢菩萨。想到这个,九斤继续为自己去布施找了理由:自己要慢慢改掉过去的样子,不能再和从前一样小器也是一项很重要的。于是九斤端起米升出了灶屋回到堂庼。大门口一个三十来岁的和尚敲着木鱼念着阿弥陀佛,一伙崽俚远远的看着和尚,起劲地唱着《和尚歌》,其中就有九斤最喜欢的孙子金来。金来见到九斤就不怕和尚,从和尚身边进了屋,进门时小手还在和尚的木鱼上摸了一下。


九斤觉得自己有责任管一管文桥埠的细崽俚,维护文桥埠在外人面前的好形象,当然,他不会像鹰爷那样,看到调皮淘气的细崽俚就走过去用手指在细崽俚头上磕一下,他沉下脸对门外的崽俚们喝着:“做么得!做么得!一帮个鬼东西,一点规矩都没有。吓!屋里的爷娘没教么!你们跟着和尚师傅做么得!都想跟和尚师傅学徒弟!都想做和尚!”


崽俚们本来是不怕九斤,因为九斤从来都没像今天这样吼过他们,今天九斤忽然骂起来,骂得崽俚们先是一愣,继而飞快地跑开了,跑到别的巷里玩去了。


和尚见了九斤,歇了敲木鱼,口里继续念着“阿弥陀佛”。


九斤好像没见过这个和尚,把升里的米倒进和尚的化缘袋时问:“师傅面善,师傅在哪座宝庙里。”


和尚说:“阿弥陀佛。贫僧是云鼎山庙里,法号悟空。”


云鼎山庙就在文桥埠东边的云鼎山上,文桥埠人上山斫柴斫树口渴了常到庙里讨水喝。九斤自然也去过,九斤不记得云鼎山庙里有这么一个和尚,而且这个和尚叫做悟空,和《西游记》里的孙猴子一个法号。不过,九斤想自己平时总时忙着做事,没有要紧事和庙里的事不大惹边,庙里的和尚他不认得也是理所当然,听了和尚的介绍后说:“悟空师傅好,请悟空师傅在菩萨面前替我多说好话。”


和尚说:“只要施主多多行善积德,菩萨自然会多多保护施主。”和尚拿眼睛盯着九斤看了几眼又说:“阿弥陀佛。施主就是新上任的保长吧。你多多的行善积德,菩萨一定会保护你富贵平安、子孙满堂、平步青云、升官发财。”


嘿,云鼎山庙里的和尚都晓得自己做了保长,和尚都恭维自己说了许多好话,九斤听了心里是十分的舒坦,连声说:“师傅说笑了,师傅说笑了,一个保长还算么得官,我都快六十岁的人了,还能升么得官发么得财。师傅吃饭了么?师傅在我屋里吃餐饭?”


“不打扰施主了。”和尚像是要把九斤的样子记到心里去,再盯着九斤看了几眼后才敲着木鱼,往别人屋里去了。


庙里的和尚都晓得自己做了保长,这就是说自己已经是文桥埠一带有名望的人了,想到这些九斤是一肚子欢喜。九斤手牵着金来问,上昼跟爷爷一块戏得好啵。金来说,爷爷我要东西吃。九斤问金来吃粥了么。金来说早就吃了,肚肚都饿了。九斤听金来说饿了,心里正高兴着,就问金来想吃什么,说金来想吃什么就拿什么给他吃。前几天银来过生日,九斤煮了一碗面两个鸡蛋端过去,金来想吃,金来娘木英拿个碗,要银来分些给金来吃,银来坚决不肯,硬是把一蓝边碗面两个鸡蛋吃得汤都没留一口,气得金来出了眼泪,偷偷找个机会把银来打了一顿,到今天都不让银来跟着自己一块戏。金来想起这事就说要吃面,要吃假假,还要和银来吃的一样多。九斤把米施给了和尚,本打算再拿米煮粥,金来说要吃面,九斤就说,好,要吃面就吃面,要吃假假就吃假假,要吃一样多就吃一样多,不,比银来吃的还要多。说得金来欢快地牵着九斤的手往房里拉。九斤说,不如你去把银来叫来一块吃。金来说不,说银来也不给面他吃,今天也不给银来吃。九斤要讨金来喜欢,也不想金来叫银来时招来冬苟屋里毛苟屋里的孙子,就说好,不给银来吃,就给金来一个人吃。拿了面和鸡蛋,同金来到了灶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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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9-02-21
 

煮好了面,九斤想起屋里没有香菜,打算寻火凤讨几根韭菜,到火凤灶屋里没见火凤,四处看看在水缸脚下寻到一把韭菜,拿了一小撮在手里。他认为火凤在房里,到堂庼站在火凤房门口叫了两声,里面没人应,估计不在房里,心里说等见了火凤或者三瘌痢时再说一声。


吃面的时候,九斤陡然想起有几天没见过火凤,连照面也不曾打过一个,九斤寻思起来。九斤想,他们家有什么自己不晓得的事?火凤出事后房门都出得少,别的文桥埠人是很少见她,但九斤一天总还能碰上一两回。也正是因为见面少,几天没见火凤九斤都没在意,九斤倒过去算算日子,好像自己做了保长后一两天就没见过火凤。火凤回娘家去了么?答案是肯定没走。尽管这几天九斤起得晚,其实大多数早晨九斤并没有睡着,他听得出每天早晨尽管都是三瘌痢开门放鸡挑水但总能听到火凤走路的脚步声。


难道说因为自己做了保长,三瘌痢就嫌自己,怕惹自己?这可不行。九斤想,三瘌痢嫌他就可能别的文桥埠人也嫌他。九斤晓得,文桥埠和周围的武家舍里袁家嘴周家圈几个屋场为了地界为了水源为了风水等事有过争执有过械斗甚至还有过伤亡,几个屋场的个人和个人之间没有多少恩怨,但屋场与屋场之间积怨很深,如果没有文桥埠人的支持,他这个保长是做不下去的。


等金来吃完了面时,九斤有了主意。


九斤问:“金宝,吃饱了么?”


金来说:“吃饱了。”


九斤问:“金宝愿帮爷爷做事么?”


“愿意。”金来想都不想欢快答应了,崽俚都愿帮大人做事逞能,更别说金来刚吃了九斤的鸡蛋和面。


九斤说:“你去帮我看看火凤婶在哪里,你先到水龙屋里看,不在水龙屋里再到月明屋里看,看到了就来说给我听,没看到也来说给我听,好啵?”


水龙是卖牛的崽,月明是三瘌痢大哥大林的二儿子,都是和金来年纪差不多的崽俚。


“嗯。”金来听了就走。


“等一下。”九斤叫住金来叮嘱:“不要说是我叫的,晓得啵。”


“晓得。”金来跑着出去了。


九斤一边想着事,一边收拾碗筷。刚把洗好的碗筷放好,金来就哭着回来了。


“金宝,郎格哩?”


金来哭着说:“水龙打我,不让我进他屋里。”


“郎格要打你哩?”宝贝孙子挨了打让九斤很生气,把金来抱在怀里寻思,好你一个卖牛黯器,没卵用的东西,居然还想欺负我九斤,你还不晓得我做了保长吧,你还以为我是一个小房的人吧!


金来说:“水龙鼻屎佬骂我做日本佬个崽,还说叫别个都不跟我一块戏得。”


“鼻屎佬说么得?”日本佬个崽五个字让九斤心里一惊。


“说我是日本佬个崽,还是火凤婶把鼻屎佬拉到屋里去了。”


“啊,爷爷晓得了。”火凤在卖牛屋里这件事印证了自己的想法,九斤心里好受了一些,但日本佬个崽又让九斤很不舒服。九斤问金来被打了哪里,还疼不。金来说就是鼻屎佬把他摔在地上,现在不疼了。九斤说,不疼就好,爷爷还有些事,你到外面去戏得。


金来走了,九斤想,只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烧急了会烧自己,看起来不烧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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