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雾氤氲,人声鼎沸,雄烈的碳火烧得正旺,将雪白的粉刷楼房映得通红。墨黑色的钢化玻璃桌面上摆满了瓜子、花生、糖果等各种小吃,一大包“龙井”茶叶斜在热水瓶边上,电热壶中开水“卟咚卟咚”的跳腾,蒸汽稀散在这幢新建的楼房中。这些劳累一年,平时晒得乌黑的庄稼人看上去白了许多,脸上也因吃多了猪油而冒着光亮。
是的,今天是大年三十晚上,平时只顾着赚钱的王家庄人只有这时才能齐聚于此。他们手指夹着上档次的烟,手里捧一杯冒着热茶,嘴里咬着瓜子,瓜子壳箭一般弹在地上,铺满了一地,他们带着放松的心情,正在为重新建祖厅举行全村会议。
王家庄不大,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七十户。随着村民的钱袋子鼓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把房子修得亮亮整整,尤其儿媳妇要进门的家户,一夜之间把几亩棉花地铲平了,用十多年辛辛苦苦在土地里刨挖来的钱建起漂亮小洋楼。当然,也有一部分人,或靠自己,或靠关系,已经扎根于城市,似乎已经开始远离这片生长的土地。
灰白的水泥在村庄中心穿插而过,村子一分为二。一直以来,庄稼人习惯将路东边的叫上庄,西边的叫下庄。两庄人口相差无几,仅按年轻人口来算,下庄还是多上几口。站在入村的路口,下庄看上去要高档气派些,雪白的瓷砖粉刷特别惹人注目,幽暗的铝合金玻璃窗在夕阳余晖的照射下增添几份高贵与神秘,现代化的太阳热水器在楼顶上十分抢眼,室内款式新颖的水晶吊灯洒着明亮的光辉,在铺有木地板的小房间滩开,就连门口前几年水草疯长的池塘,如今也是花岗石堆砌,这也使得中老年妇女洗衣服时膀子甩得更开,衣锤得更响,心里乐滋滋的。不难看出,在改革开放现代化浪潮中,下庄还算走在时代前沿。相比之下,上庄则要显得寒酸一些,仍旧有一大片陈旧的瓦房夹杂在几栋没有认真装修过的楼房中间,几幢刚建的红砖楼也是零落的分散在几角,使得黑色、白色、红色参差不齐的搅和在一起,像锅八宝粥。
上庄后面是一片小丘,乡里人却把它称为“牛头山”,牛头山上结结实实长着一片树木,现在看上去有点稀疏。再过一个月,一片片嫩芽从潮湿的躯干中冒出来时,这里将会是一片翠绿欲滴,生机盎然的世界。早归的燕子会“唧唧喳喳”在上空盘旋,与牛头山中的乌鸦遥相呼应,响起银铃般清脆,掺和着稻穗清香,一起随春风灌进升起炊烟的平房中。夏天树叶繁茂,郁郁葱葱,惹来一大群乌鸦、画眉、黄鹂来此“落户”,一到傍晚,这是成了鸟的海洋,也是鸟的天堂。树底下,相拥着一些高低不平、大小不等的土丘,宛如刚出炉的馒头,这是已故的先辈长眠于此,与叽叽喳喳的乌鸦相比,他们显得孤寂多,不难想象,随着时间的流逝,这里又将会增添新的成员。牛头山作为天然屏障在为上庄遮风避雨的同时,也像位母亲庇护着孩子,使得这个喝着鄱阳湖水的王家庄人在这片宁静的土地上茁壮成长,开枝散叶。
山前是一大片稻田,由于没有严格的规划,稻田被分割成无数块,犹如穷孩子身上的补丁,此时的田野寂静凄凉,仅有割禾机辗过的痕迹和三三两两的禾堆在北风萧索中度过日日夜夜。再往右点则是口池塘,王家庄人亲切称为“王家塘”,王家塘并不大,手劲大的捡起一块石头就可以扔到对岸,可庄稼人对它的情感是无可取代的,早些年没有井,王家庄几代人就是喝着她的水长大的。在喂育王家庄人的同时,也为孩子提供童年的乐园,回忆起穿着裤头往水中一跃的青涩岁月,谁又能抑制住心里头那热乎乎的、沉甸甸的乡情呢!再往上岸走则是一片空旷的滩场,准确说是上庄祠堂滩院。在上庄辉煌之时,该滩场正是洗马池原址,据说还有一把八十斤重的大刀也存放在洗马池边上。只是后来没落,洗马洗的砖被人偷去打墙脚,大刀也在大跃进时炼了钢,留给我们只有三个石墩,其中两个“红石墩”已经被庄稼人用来磨柴刀,无法辨别当年的形状。
是的,王家庄当年是辉煌的,直至今日,每当有良心的老一辈提到当年情景时,总嘘唏不已,终究是忍不住骂一声:“都让败家子败完了,唉……”。
祠堂建于八十年代,斑驳的青砖墙面犹如一幅巨大画卷,描绘日月沉沦,记载岁月沧桑。此刻它像一个老者,迈着蹒跚的步伐费力前行,内心仿佛有无穷的诉说。是的,它是历史变迁的见证者。
在略显阴暗的屋内,坑坑洼洼的墙角地面上被谁家的母鸡刨了几个大坑,留有无数堆干结的粪便。碗大的柱子被在此办红白事时吃酒人的背磨得锃亮,上面被工于心计的庄稼人存放了不少农具,还有一副寿材。不过,今天的地面看上去并不是那么脏,因为上午刚吃过早饭,一些抱着好奇而兴奋的小孩三三两两以高度团结的精神就把它打扫一翻,为迎接新年的到来。
“人到得差不多吧?”。扯着嗓子说这话的叫王立强,一个近四十岁的中年人,有着刚毅的脸庞,深邃的眼睛,浑厚的声音,同时也有着庄稼汉的沧桑,更有一副热衷于集体事业的心肠。“下面还是由兆顺叔主持会议”,王立强说。
王兆顺看上去六十多岁,文革时,由于“政治成分”过硬,被推荐为大队主任,这个经历过时代动荡的老主任已经两鬓微白,再也看不到斗地主时的那种壮志豪情。如今就是一个老者,只有那句“工人的子女想走,干部的子女想飞,地主的子女还想学徒弟”在耳边久久回荡,也让我们后辈感觉,其实时代并未走多远。他生硬的头发永远是往脑后梳起,留起光亮的脑门,喜欢穿件中山装,在前面的口袋中别一根钢笔,时代在身上一直停止不前。他乌黑的大眼嵌在两道浓密的眉毛下,总保持一种和蔼的微笑,见到后一辈总会亲切的回忆与父辈的情景,并在最后会附上一句:“这是一个好仔俚”。
“大家安静一下”,王兆顺说。看得出来,当过大队干部的王兆顺的威望不减当年,大家立刻安静下来。王兆顺拿出老花眼镜远远的架在鼻梁上,手里拿着早已准备好的稿子。过了一会儿,他轻“咳”了一下,以把喉咙下一口痰吞了下去,顿了顿说:“很难得大家今天到得这么齐,大家都知道,我们是想把祖厅重建才开这个会,既然大家愿来,说明大家也关心这个事,这当然是好事。说实话,咱们的祖厅也确实该重建了,已经三十年,倒不倒先不说,咱看看附近的村庄,不管是比咱村大的还是比咱村小的,基本上都胜过咱村,特别是刘家畈那个祖厅,做得多气派”,他眼睛流露出羡慕的目光。“青砖红瓦,楼台庭院,雕栏石砌,气势磅礴,屋内柱子都有石礅那么粗,一个人都抱不住,里面建有戏台,听说去年爆竹都打得上万块钱。大勇应该去看过吧?”,他指了指一脸严肃的王大勇。他接着说:“现在时代好了,大家都在外面赚大钱,有做官的,有办厂,有个体户,即便打工一年也有好几万,凑这个钱应该不是个问题”。
“兆顺叔说得是,现在这个祖厅真不像样子,都快倒了”,人群中的王大勇也提出了同样的看法。他又说:“咱门的祖厅在附近的村庄中现在算落后的,你看刘家畈、赵家嘴、杜坳里……哪个不是建得富丽堂皇,其实他们还都是些打工和种田的。不像咱,这么多吃公家饭的人,省里、市里、县里都有人,再不重新做过,的确会让人笑话哩!”。王大勇语重心肠的接着说:“你算算,不说别的,咱村小汽车都有十几辆,这还不算面包车,你能说没钱,没钱能买得起车,鬼信嘞……,住的都是小楼房,惟独拿不出做祖厅这钱?这不是说明拿不出钱,而是大家不愿意把钱花到公家头上”。
如果说王兆顺的话让人信服是出于一种对年龄的尊重,出于对他社会地位的敬畏。而王大勇说话则是一种底气。他今年三十出头,一张精瘦的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沧桑,疲惫的眼神看上去有点未睡醒的暗沉,脸上也被岁月风霜刻镂得像块麻布,却又能感受到不容忽视的正直与果断。这个高小毕业的人的性格耿直,心思都写在脸上。他读了几年书后就学了石匠,在家捣腾几年后,日子无半点起色。在某一年的正月,翘起屁股拜完祖宗后,就拉着皮箱悄悄跟着表叔去了广东,从小工做到大工,几年下来,迫于生计的他就开始承包工地,赚得盆满钵满。尤其是前两年把一辆墨黑的“丰田皇冠”停在村口时,一下子使这个三百多人的小村庄沸腾了,让王家庄乃至刘家畈的人都度过了几个不眠之夜。从此,这个瘦小的石匠地位一下提高了许多,谁碰到了都会亲切的跟他打下招呼,并会问“去年挣得好多吧”?立强也赶忙递上一根烟,并谦虚说:“就是混口饭吃”,其实,那颗因为激动而在胸口翻滚的心是难以掩饰的。现在,再有谁家办喜事,王大勇已经没有再“捧托”了,不是他不想做,而是一些理事的人认为,他的金钱和地位已经和这种事不相符。慢慢的,他说话的声音也大了,只要是讨论村里的事,再也不像以前默不作声,总能提一些独倒的看法,而大家也乐意倾听他的意见,大多数还认为合情合理。其实,我们的王大勇还是以前的王大勇,高小毕业的他并不是一下子变聪明了,而是随着他个人财富的改变,人们看他的眼睛变了。
听到王大勇这翻话,大家心里都在思量的。是的,改革开放三十年过去,社会的各种变革是日新月异,年轻一辈也被现代化的科技搞得眼花缭乱,老一辈的也渐渐从吃大锅饭的饥饿中走出来。一年一小变,十年一大变,在二十年前,要是出了个万元户,那是件相当了不起的事,而现在,谁家拿不出个几万块钱嘞。何况祖厅迟早得修,拖得越久,可能凑的钱越多。再说,现在有那么在外工作的人,而且而个大权在握,多少还不弄点回来。同意,傻子才不同意!
相对于略显沉默态度的父辈,年轻人显得更活跃,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这些在外走南闯北的后生,怀着强烈的激情去支持。
一阵议论之后,王兆顺又说话了,他提高了嗓门说:“根据我们的面积,以及参考其它村庄的费用,大概要六十万”。我建议,:“女丁出男丁的一半,出嫁的不算,待出嫁的按女丁算,按这样算,男丁每个出三千,女的每个出一千五,再加上在外做官的也弄点就不成问题。当然,多余的钱可以有到村里其它的地方。你们看,路要修,池塘都要重新挖一次就好,都被塞得……”。
“同意兆顺叔的方案请举手”。我们的大勇劲头十足的站了起来,此刻他像一个正在发问的老师。
“刷刷刷……,屋内所有人都举手有拿锄头棍、有开拖拉机、有打电脑的手”。“放下……,好,既然都同意就签名确认,免得到时拿钱时又抵赖……”
王大勇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笔记本,列举出管理经验户凑钱的数额,并让这些大部分没读多少书的父辈,歪歪扭扭的写出了多年没写过的名字。
会议结束,庄稼人走出门外,雾水明显加重了,与寒气搅和在一起,冰冷的浸润着王家庄,使得家家户户亮着灯的王家庄蒙上了一层纱,像少女矜持神秘。七彩多姿的烟花“嗡咚嗡咚”闹腾着王家庄的天空,将牛头山和王家塘照得如同白昼,也将人们的心照得火光明亮,仿佛一下子暖和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