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浩渺鄱阳湖系列人物·故事
毛 哥 哥
柳海林
有钱三个号，无钱号狗牛。毛哥哥凑上“毛”这个小名也正是三个号。不过他的三个号似乎一直跟钱不太着边。姓段，名解，字放军。名字合一就是“解放军”。这是他十二三岁时为自己取的名字。姓，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改的。他说长大了一定要当中国人民解放军。这是他个人的伟大梦想。他不光是在自己的小被窝里无数次梦想，还亲手组建了自己的卫戍部队。他当然就是司令。他最初的驳壳枪就是桶匠师傅车锅盖时锯下的边角料，也就是一个弯儿。后来，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她奶奶已放置不用的旧纺车，那个七字拐的摇柄就成了他的新式武器。那“驳壳枪”我们摸一下他都不肯，说是怕走火。而他自己有事没事老是摸，直摸得油光闪亮。越是油光闪亮我们越想摸。那枪真把我们给熬苦了。
仔细算来，毛哥哥实际上就是我的启蒙老师。十几岁的他肚里就装着不少故事。他经常站在高一点的土墩上给我们讲今古传奇，讲战斗英雄。讲今古传奇时，我们的眼睛嘴巴都帮忙听，鼻涕多长也没感觉，听到“革命战士不许流鼻涕”的警告时，才用袖子挨一挨。他讲战斗故事时，总爱从腰里拔出“驳壳枪”来比划，当无意中指到我时，我会很快地偏转头去，总怕司令也走火。
毛哥哥那时念完小。看到他提着用大竹兜做的菜筒上学时，我很是眼浅，而我娘总是叹气说：唉，毛可怜呐！又是恰（吃）一滴油冇有个苦豆渣。
毛哥哥的爹大号“张飞”，个大嗓更大，脾气大得不能再大。毛哥哥在摇窝里时老子娘就分了手。日子不顺心，毛哥哥没少做老子的出气筒。都说下塘母一锹土，没娘的伢儿黄连苦。毛哥哥拼着命要读书，他不能做没文化的解放军。娘管不了他，就连那苦豆渣都是老奶奶积攒给他的。
也是因为要读书，一次，毛哥哥被张飞爹打得鼻血直流。我很小心地说：毛哥哥疼就哭吧。他把纸团往鼻孔里一塞，嗡着声说：当司令的人还能哭不？
解放军不能哭，解放军的司令更不能哭。真真可惜的是我的毛哥哥一直没能实现自己小被窝里的梦想。完小读完了，他就在家里一边顶着大半个劳动力，一边等着去当兵。大队里的几个头面人物说他假里假斯文，整天像个花花公子，没有革命战士的朴素本质。他就找人理论，越理论政审就越过不了关，只能黄。
说来也是，咋看咱们的毛哥哥，压根儿就不会想到他是苦儿苗子。你看：白褂子，白裤子，再加一双白鞋子。白裤子已是罕物，白鞋子更是白梭子，扎着人的眼。口恶的人说他一身重孝，口虐者说他一只白鹭。他的小兄弟们则都知道他穿的是“大猪肠”和野藠头。“大猪肠”就是中药黄杞，乡人因形而趣名之，不过一毛一斤。野藠头更溅，才八分。野藠头还好点，大猪肠就很深，且多长在砂石里，毛哥哥像只土拨鼠，到处打洞。
重孝也好，白鹭也好，毛哥哥就是毛哥哥，他才不去理会呢。但有的事已由不得他自己，想不成风景线也难。他着实引领了乡村潮流十多年了。
也就是从那时起，稍成器的都叫他“毛哥哥”，女伢叫得更亲切。解——放——军？连他自己都差不多忘了。毛哥哥从此成了他个人的代名词，毛哥哥也成了乡俚人心目中一些特例的代名词。以至后来一些年龄比他大的，辈分比他高的都以“毛哥哥”作称谓。遇上关连着的人和事，人们时不时就是一句：哦，好个毛哥哥啦！就那样，本是父母随口叫的一个小名反倒成了大名。
毛哥哥还会拉琴，拉用蛇皮蒙在竹筒上自制的竹琴。毛哥哥还会唱很多歌。他把“洪湖水浪打浪”改成“鄱湖水浪打浪”叫我们唱。毛哥哥还教我们看天上的星星。他说他能够关星斗。他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他曾指着一颗很暗的星星说那就是他。他说别看它不亮，因为太远。他还说自己还有很多难。他说世上很多事关星斗都可晓得。
我很觉神奇，问他：你当不成兵，能关到吗？他说这个不用关星斗，跟姓有关。“段”音同“断”，断了希望梦就得断。我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觉得的他真能解释许多别人解释不了的事。
后来有一阵子，毛哥哥不再谈天说地了，只是没完没了地拉他的竹琴。我问他的许多问题他都不回答。忽然一天夜里，他搬了一大包书和笔记本到我家，压着嗓子对我娘说：请老弟姆妈跟我保管一阵子，有人问千万别说……到后来我才知道，有人给他定了四大罪状：一，他的名字恶毒攻击伟大领袖；二，组织反革命队伍，妄想变天；三，篡改革命歌曲；四，大力宣扬封资修。
那天夜里，我特觉冷，九月的天气也让人禁不住打寒战。我娘带着我在毛哥哥家坐等他回家。大人们用病猫样的声音说话。我莫名地感到天会不再亮。忽然，他的张飞老子用老牛样的哭腔号着：我个好崽呀，我个好崽！他老奶奶的眼比如豆的灯火还要暗，她一边用衣襟擦眼泪，一边低啕：老弟姆妈，现今冇有得人喏，我个毛冇有喔！
夜很深了。鸡叫惊醒了我的瞌睡。忽然，我听到很远的地方有人在唱歌，真的在唱歌。再近了，我能听见是毛哥哥在唱，我能听清楚了，毛哥哥在唱《红梅赞》！
死里复生的人，也应该算进我们等着的人。毛哥哥唱着回来了。他已在鄱阳湖洗净了血迹。他一进门就问有没有薯吃，说很饿。很难看出他夜里经历了什么。
那天夜里，我娘让我跟着毛哥哥一起睡。平素睡成死猪的我却好长时间睡不着。毛哥哥不断的翻身，他每翻一次身都要用很长的时间，每翻一次身都用很小的声音叫着：姆妈，我个娘……
我越发不敢动了，我要让毛哥哥以为我睡了，我知道毛哥哥不喜欢别人听到他在夜里叫娘。不知过了多久我做梦了，梦见毛哥哥的娘坐在床边哭：好崽呀，我个崽还细呀，么人个心好毒，下死手把我崽打成这样。
有人说，战斗队的人还会拉毛哥哥去斗争。毛哥哥可能会寻死。毛哥哥自己说：上吊，会有很深的痕迹，很丑。投湖，会把鄱阳湖弄脏。他说他不会死。
几天后，一个叫月姑的人通过我把毛哥哥约到了村后的山上。她从装满猪草的篮底下拿出一条白色围巾说：我照江姐那样子给你织了条围巾，看来天真的要变冷了，你就常系着吧。毛哥哥把那围巾连着月姑的手一起捧在手里说：我都这样了你还记着我，如真有福分我一定……月姑打断他的话说：过了高山有平地，过了难中有好世。等到世情稍稍好转我们就……月姑说完她没有说完的话扭头走了。毛哥哥围上月姑的白围巾，站到山崖边，低声唱着那首《红梅赞》：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长，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
那时候我不知道那就叫意志，那时候我不知道那就是坚强——不，是顽强！毛哥哥在他那样孤苦的家庭中，在那样一个严酷的时代里走了过来，那就是一个奇迹！
一直到了七十年代初，空气稍稍转缓。在好心人的缀合下，毛哥哥和月姑终于走到了一起。结婚那天，毛哥哥依旧是一身白。那条白围巾凸显了他的新郎气质。别人家婚嫁，连棒槌都漆成大红，而毛哥哥和月姑都说白色象征爱情的纯洁。
那天夜里毛哥哥给亲友们敬了很多酒。酒也就是自家做的红薯酒，不是很好，但毛哥哥高兴喝了很多。客人还没散尽，毛哥哥已支持不住了，咳嗽时竟然发现咳出了血来。为了不让别人看到，他抓起那围巾很快擦去。殷虹的血迹印在白色的围巾上很是惹眼。
那血迹很难洗彻底，月姑就在上面绣了一朵红梅花。
成家后的毛哥哥，似乎没了许多浪漫，日子像是在碾子里一节节轧着过。月姑和他同进同出，在生产队里挣着几毛钱一个劳动日的工分。
分田到户时，他的三个儿女渐大。毛哥哥说：孩儿就是张口货，打开嘴就要吃。因此他更加没日没夜的干。责任田里低头晒背起头晒面，他却很少戴帽，用一条罗布手巾绑着头。因他常常头疼，但他不知自己的身上早已烙下了病根。一切都不是从前了。
四十四岁那年，毛哥哥走了。是被摧残得太重，也是负累得过多。临终前他把我叫到了他的跟前，用微若游丝的声音对我说下好长一段话：海子，虽说黄泉路上无老少，但我没想到这样早就要灭了自己的灯。在这地，段家是大名大姓，大名大姓有大名大姓好处，但也有大名大姓的挂碍。人生在世，紧要处靠不得别人。我和月姑，相结于危难之中，这生有幸她一路相伴，但她总归是个老实人。我与你虽是异姓，总算是兄弟一场。我的三个儿女还没有成头行，望你能一如既往，让我九泉之下有所安慰。
我无法不泪如泉涌，人生至此，竟是那样的沉重，又是那样的悲壮，我平生第一次郑重地回答着:我会尽力的……
下葬的那天，月姑打破规矩坚持要送到墓地。那条绣着红梅花的白色围巾就盖在灵柩头上。月姑一直没哭。当灵柩落井时，月姑一把扯过那条白围巾：毛哥哥啊，你好恶咯，三个儿女慢慢大了，也该过过我俩自己的日子，冇想到你一个人走喔……
月姑昏了过去又醒了过来，因为生者的亲情还在这头。我们的毛哥哥永远走了。他的矜持，他的特立，他的坚韧，还有他后来的笃实，都随着那存世的围巾一起绵长开去。而思念走得更远。
许多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仰望深邃夜空中的满天星光，寻找属于毛哥哥的那一颗。
——后记：谨以此文祭奠我的岳父！
2013.12.07 06：:02
12.19 定稿
赣公网安备 3604280200010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