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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雅韵](小说) 我家过去的那些老事儿(五、六)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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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
县城(都昌镇)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13-12-07
关键词: 那些老事儿
                                     五
    三年的大学学习生活,是我人生中最为美好而难忘的时光。有时候我都差点忘了自己的尴尬处境,忘了母亲每次给我报名寄钱都是来之不易。母亲尽量满足我的一切,让我跟上大的帮伴。母亲还时不时地给我寄点家乡小吃,买皮鞋新衣和手表,那块手表跟随了我三十多年,母亲死后我仍每年特意地戴上一阵,只要一抬手腕,似乎就能看见母亲的模样。那时候我知道母亲更难,常常好像看到了母亲东奔西求、憔悴揪心的样子。岁月和艰辛又在她的脸上,继续干着刻痕写纹的无情勾当,而四弟则代替了我那跟着母亲卖猪崽的脚子挑夫角色。
    随着我和四弟的书念得高,花费进一步增大,母亲欠别人的帐也越来越多,家里徒壁四空,债台高筑。母亲最怕过春节,春节前是债户们收帐逼债的日子,母亲每到这个时候整个人像丢了魂,一天到晚像只怕冷可怜的猫蜷在火桶上,除了跟一拨又一拨的债户们说好话,便是只知道哭泣,以泪洗面。我想母亲的泪水如果聚起来,怕是把冬天干涸的鄱阳湖都能填满。
    母亲的精神近乎崩溃,脾气也是越来越坏。有时候债户若三句话没有说得好,母亲便气壮山河地跟债户们闹。父亲更是成了母亲的骂石墩和发泄筒,动不动就骂父亲是个没卵用的男人,坑害了她一世,弄得她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有时候那些血淋淋的咒骂,我都听得不堪入耳。父亲耷拉着脑袋很少去还嘴,有时候气得身体像打摆子一样发抖,有时候偷偷地流一滴男人泪,更多的时候是从喉咙深处迸出几声长叹。这长叹使父亲形成了一种要不得的习惯,一直到母亲死去多年,都是没能很好改掉。有时候兄弟们谈一件原本高兴的事甚或办喜事,父亲都会在一旁冷不丁地发出一声叹来,弄得大家有点讨厌。
    母亲终于盼到了我大学毕业,就像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天光时的一丝微明。然而我却因为没什么路子,只被分配到了一个乡下卫生院工作。但是不管怎么样,家里总算有了一个能拿工资吃皇粮的人。我毕业后帮助家里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帮母亲还债,而是帮大哥完成婚姻大事。因为大哥的年龄都到二十七八了,再不结婚成家真的不行。大哥在几个兄弟里皮肤算最嫩和最白,不知怎么的,这么多年的风刀霜剑,硬是没能在他的身上砍下多少痕迹。我喜欢听大哥吹笛子,因而也学会了。大哥吹笛子像是苦中作乐,而我也学着大哥烦闷来时,躲在学校里偷偷吹吹。大哥在宣传队里曾谈过一个女友,但女友看到家里穷,最后还是退出了。这时刚好本村有位高中毕业比大哥文化高的姑娘看中了大哥,母亲说人家不嫌俺的家里穷,打开眼睛跳到俺这穷窟里来,哪能不领这个情?我说当然要领这个情,要把嫂子接进门。
    然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大嫂家再怎么体谅我们家的难处,一些必须的礼节花费还是要的。何况家里就一栋泥土墙的五树屋,连个厨房都没有。住的地方本来够挤,有一段时间我都是搭住在村里别的同学家里。那时大哥所在的公社文宣队已经解体了,大哥已经学会了裁缝,正在鄱阳县的山里做手艺。我和母亲说,先做个厨房吧,不把厨房移出来,哪有新房结婚?母亲说钱在哪?我说你别管,一切我来。
    我是十月份参加工作的,离过年只有三四个月。我的身材玲珑而不高,脸皮微黑而不厚,但我只好厚着嫩薄的脸皮,向刚刚参加工作、还不大熟悉的同事和领导们借钱。不少人有些异样地瞧着我,问我刚来就借这么多钱干吗?我红着不好意思的脸,说家里做厨房,大哥要结婚。还好都没认为我是个骗子,领导带着头,东拼西凑地借统了近两千元钱。那时候我刚参加工作的工资只有五十来元,第二年转正后加上奖金也不到一百元,就这样两三年的工资被我事先支了。
    冬天的太阳真暖和,我和母亲商议,得抓几个好天气把那田里的土砖砌了,然后把厨房盖了。这时的土地都分到了户,冬天的农活不大忙,但是父亲有他父亲的事,盖厨房需要椽角木料,父亲要上山砍伐树木。二哥也不在家里,去了外地做小工。于是我只好请了几天假,和母亲同去窑上买了瓦,又就着四弟放礼拜,请师傅把厨房建了起来。
    快过年的时候大哥从鄱阳回了家,看见新做的厨房,看见他的新房布置一新,又见我把那准备办婚礼的钱也筹备好了,瘦削的脸颊露出了由衷高兴的微笑。母亲穿一件爱穿的天蓝色丝绫纱褂,那褂在右侧的腋下有一排小奶头似的布扣子。母亲习惯地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说就等你回家了,赶快去大姐太哥的家里商议挑个吉日,把事办了。
   迎娶大嫂的这一天,家里也迎来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喜气热闹场面。我吹着笛子亲自跟着迎亲的队伍,去接大嫂子。多少年了,家里一直处于一种沉闷和抑郁,今天总算能够开心一回。我们全家人的脸上都是挂满了笑容,好像要把过去的不开心,扬眉吐气地一齐补回来。
    由于父亲三代一脉单传,母亲也是娘家家破人散,做童养媳时来到王家村的,因而我们家的亲戚并不多,主要是村里的十多桌酒席。但这已经足够喜气热闹了,家里何曾有过如此的欢乐,总是死气沉沉,萎靡不振。母亲又请来了汪际响瞎子唱鼓板书,盼望大哥结婚这个喜,能够冲掉家里一切所有的艰难和晦气。
    然而,盼望终归只是盼望,现实还是不容改变。大哥的一场婚事,把我也陷入了身负重债的旋涡当中。我暂时再无能力帮母亲还帐,四弟又刚好接替我上了大学,家里仍然还是债台高垒,有增无减。于是母亲没有办法,只好向仍去鄱阳做裁缝的大哥大嫂伸手,想要他们拿些钱。大哥和大嫂也拿,但是拿得并不多。不知是两人确实没有挣到什么钱,还是婚后有了活泛思想,反正远在他乡,没有办法。母亲又向二哥要钱,二哥一来帮个小泥工,挣钱确实比大哥还少,二来因了小时候放牛烧了牛栏屋和摔坏了牛腿两件事,母亲一直视二哥为灾星,没少咒二哥,使得二哥对母亲总有一些成见。尤其是看到我和四弟都考了大学,更加认为母亲有偏心,只把他送书念到了二年级,就把他小小的年纪扯出了校门放牛。二哥有了这些偏见,加上也到了老大不小的结婚年龄,因此母亲向他伸手要钱,就比大哥还要难。
    大哥和大嫂结婚的下半年,大嫂生了大侄子,这个时候,母亲就更不好向他们要钱。春节大哥回家的时候,两人向母亲提出了分家,母亲此时才算明白,大哥和大嫂原来早就有打算。母亲叹了一口气,低眉望着脚上自己纳的千层底鞋,说树大分杈儿大分家,你们要分那就分吧。只是家里这么多的帐怎么办?你们是做老大的,你爹又是没有用的爹,况且你们兄弟有四个,做娘的只能想方设法把你们拉扯大,没有能力帮助你们成家,还有家里的欠帐,也要指望你们兄弟分担。
   母亲的意思很明白,分家可以,但是结婚的花费要你们自己顶,还有家里欠的帐,也要带头分担过去。大嫂说帮儿女结婚成家,是你们父母天经地义的事。再说家里的欠帐,老大这么多年了,没少给家里作贡献,养活自己总是足足有余的,老大没有花费那些欠帐。
    大嫂的个头也不高,比大哥以及我们兄弟几个的个头还稍矮些。大嫂的形体有点胖,圆月样的脸蛋圆出几许美丽而饱满的弧线。大嫂说这话时没有了平常笑容,脸上的温柔美色不知怎么的变得失去了许多。母亲被大嫂的几句话语激怒起了脾气,当即便和大嫂闹将起来。
    大嫂闹不过,只好回娘家诉苦,搬兵求将。大嫂的娘家在本村,离我的家里只有百米之遥。于是大嫂的父母齐上阵,一齐气势汹汹地赶到我的家里,对我的母亲兴师问罪。
    我发现母亲的吵架本领可谓练得炉火纯青,无以伦比。母亲不时地用手掌在足盖拍一下,然后顿下足,紧接着右手自下往上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随着优美弧线的划出,和那右食指猛地往前一指,口里便骂出一句有分有量的话来,音调高亢,音色优美,像是和人对唱着激烈而动听的山歌。她在骂人时衣服和头发还能保持着整洁,不像有的女人,吵架时不是披头散发,便是滚地撒泼。母亲虽也免不得伤人,但都占个“理”字。母亲骂大哥过河拆桥,结了婚就不管家里以及弟弟们的死活;骂大嫂既然打开眼睛来尿进了这个穷门,就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认命大哥带好做老大的头;骂大嫂的父母这是俺家的家事,要你们伸个什么狼嘴?母亲一人战群雄,毫不畏惧,越战越勇。
    我也义愤填膺,不由加入了战团,帮助母亲助阵呐威。父亲不敢上前,只是在院里的枣树下怔怔而忧心地佝偻着腰背望着。大嫂见我加入,翻脸真的比翻书还快,说叔嫂不同言,叔嫂不同权,你来帮水不怕车子陡做甚?我说我是看不惯,无法容忍你的做法。大嫂的母亲吼到我的面前,说你当然帮你娘,因为你念了大学,家里花的钱都是花到了你的身上。我说话不能这么讲,如果我是大哥,也是今天这种样子。我娘本就够苦,难道你们要逼死我娘不成?大家乱成了一锅粥,真是一顿好吵。这顿吵直吵得烽烟滚滚硝烟弥漫,只差没动拳脚。庭院外有许多村人在看,越围越多的村人好像在观摩一场免费而难得的戏场表演。我发现不少人在眠着嘴笑,更多的则是幸灾乐祸。
    这事直到多年后,随着全家人的经济好转,这才慢慢地冰释前嫌,当作那事没有发生。毕竟兄弟亲骨肉,摔不去的锹儿敲不脱的棍,嫁进门的媳妇也是有缘人,千年修得共船渡。特别是随着母亲的悲惨去世,大嫂更是慢慢地充当起了长嫂当娘的好角色,使得我们兄弟无话可说,倍觉亲切。

                                           六
    我也结了婚,是在二哥结婚的另一年。二哥不再做小工,在一个较远的的乡里办了花爆厂,二哥就是在那儿得以和二嫂相遇相识的。二嫂也念了高中,这对没什么文化的二哥来说,是个莫大的填补和安慰。二嫂的皮肤净白,站在村里的媳妇当中都算漂亮的,配给二哥应该有余。二嫂学了裁缝手艺,但是常到二哥的花爆厂里帮忙,成了二哥的贤内助。二嫂的脑子也精明,许是知道母亲的脾气难处,便和母亲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能不回家尽量就跟着二哥在花爆厂。二嫂嫁进门后,母亲没和她闹,只是吸收大哥结婚时的教训,婚礼的花费不再家里出,就让二哥自己操办,分家时也没要他顶什么家里的帐。母亲知道,大哥其实好说话,二哥若是闹起来,搬出他那没有念书的理由,一点办法都没有。这样都能大家落个清净,不会再去丢人现眼。
    相比而言,倒是我的妻子文化还算低些,只是念了初中毕业。但我当初爱上这个妻子,并非在意她的文化和有没有工作,而是在意她的人品。妻子本性温善,我想我的家庭里真得要有些善良的人儿才好。妻子在我的眼里算是漂亮,个子颇高,不失秀气,虽然偏瘦,却较婷娉,一双温柔的善良眼,好像总是与世担忧,悲天悯人。与妻认识之前,我与较远地方的一位乡下医院里的护士发生过一段恋情,然而红颜薄命,女友溺水,人去缘止。当我把这段遭遇故事样地讲给妻子听时,妻子流出了惋惜的眼泪。我把前女友的所有来信和照片一齐当着妻子的面扔进了火里,妻子含着泪说,你能烧掉的只是几张纸片,烧不掉的才在心里。妻子趁我没注意,偷偷地从火里夹出了两张照片,藏在她的日记本里。这两张照片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无意发现。
    我结婚是在正月初三的大雪天气,满天飞舞的鹅毛大雪,使得我的婚车队在路上行驶维艰,就像我的人生路,一路都是艰难的步子。然而瑞雪兆丰年,象征着我和妻子的爱情日后丰满。母亲照例请了汪际响瞎子唱鼓板书,又过了一把爱听鼓板书的瘾。
    我结婚的一切开销无疑都是自己出,除了家里的几粒米,整酒的柴火都是我主动掏钱买的。这得感谢我的妻子以及她的父母,特别是丈母娘,在我的婚事上面没有半点给予为难,而且还陪了许多嫁妆,使我的心在大雪天里感到暖融融的。丈母娘知道我的家里不光欠人家的钱,还欠别人的粮,就用土车亲自推着一车谷子,叫我的母亲拿去还给人家。母亲的眼眶里洇出一片腻湿,说世上还有这么好的丈母娘,我家的老三真有福气。妻子嫁进门后,常常与我看望母亲,不是陪母亲叨家常,就是帮母亲做饭时灶前烧着火。妻子那随意而善解人意的性格,和娘处得相当融洽。反倒是我,在我的女儿快出生时,我的家里于全部分家后最后一次分债顶帐,我和母亲破天荒地大吵了一架。
    那是春节后的元宵前夕,春节的氛围所剩无几,村里的后生陆续都出门打工,我家也商议新一年的大事。我结婚时四弟已经大学毕业了四五年,这四五年,把家中所有的余欠都追着母亲上门还了。不知是母亲打了埋伏,还是这几年又欠了人家的帐,反正母亲提出来,家里还欠别人两千多元钱,需要割断分下去。大哥和二哥指望不上,四弟现在也老大不小,家里的欠帐无疑便落到了我一个人的身上。而我这些年确实过得不容易,刚刚参加工作就帮大哥做厨房结婚,尔后帮助家里还帐,这些年所有的工资收入,基本都全部到了家里。我和妻子结婚时虽然她和父母体谅,但总需要花些钱,而这些结婚的花费,几乎每分每厘都是借的。婚后的下半年儿子出生了,儿子的降生也是需要花些钱的。直到现在,我还未从困苦的旋涡中挣脱出来。如今妻子又在腆着个大肚子,母亲又再要我顶债,我觉得整个人要被压垮了。
    而且更要紧的,尚不止于我的艰难处境,还在于我对母亲的痛心。母亲视父亲为废物,动不动地骂父亲,与父分床而寝,父亲早就把床搬到了狭小的堂后拖部里。母亲与大哥大嫂吵过架,与二哥之间从小就有一种敌对,只有惟独与我和我的妻子,才能友好沟通,心心相印。母亲平时非常器重我,但凡家里有什么需要决断的事,不大问过父亲,而是首先同我商议。就连大哥也一样,那一年我在省城的医院实习,大哥都专门跑到那里问过我的事情。也许我的书念得比较高吧,大家对我都有一种不喻言表的依赖。两个哥哥可能都认为我念的书多,花费家里的钱也多,理应全部顶下这笔最后的帐,然而没有想过,这是他们的命运,命运对他们没有作出幸运的安排。假如我出生在他们的头里,肯定结局也一样。即使大哥和二哥产生这样的想法倒还合符情理,但是母亲真的不应这样想。这些年我对家里的贡献够大了,如果说我念书多花了家里的钱,那些钱我已经还得足足有余了。我的七忠八孝,结果却是如此下场。我的脑里当时只想到一点,那就是母亲也学会了欺负人,看我和妻子好说话,欺善怕恶,踩软怕硬。我同母亲吵,质问为什么?我和母亲站在院中朝西厨房的门口,晚霞在母亲的发际身周镶上金边,映出一尊威严佛的轮廓。但是这尊佛像显得非常单薄,母亲已经很瘦了,尽管说六十虚岁的人,保护有方的头上还没见到什么白发,然而那件爱穿的丝绫纱褂,穿在她身上已是显得有些宽余。母亲对我沉着一张脸,说没有为什么,谁叫你命好念了大学呢?
    我哭了,在大哥原先结婚的房里。大哥和大嫂这些年有了一点积蓄,帮助家里出了一口恶气,把那栋当初村里强占我家的院落建的仓库买回来了。他们买下了那栋仓库,一家人就搬到了那里居住,原来的结婚房便成了我的结婚房。我委屈地坐在床沿上泪人似地哭得恨天恨地,倾泻出男人难以有的伤心泪。妻子没和母亲闹,一旁陪我神伤。
    第二天,我和妻子几乎收检了全部衣物。本来妻子是来家里待产的,我们只好带着四岁多点的儿子,头也不回地来到了妻子的养鱼场。
    正月正是初春,正处春寒料峭,我们没有办法,迎风带着一颗寒凉心,别家而离。养鱼场是妻子的干活地,妻子在这里承包了十多亩水面。渔场是旷野风餐露宿的代号,无须说妻子在这里多么的不容易。为了帮助妻子,起码在晚上能够做个伴,我从原来的工作单位调到了本地工作。妻子回场没几天便生下了女儿,我给女儿取名为“书婷”。二十年后女儿考上了大学,在一次暑假散步时问我,爸爸,你怎么想到给我取这个名字,同学们都说很有诗意。我苦笑了笑,说现在看来很诗意,但生你时很失意。“书”即希望你长大后念好书,“婷”字本来为“亭”,意为养鱼场里亭子样的小屋,加个“女”字是代表你女性。总之是为了纪念你在荒郊野外的渔场小屋里生的。你妈生你吃了许多苦,你要记得妈。女儿懂事地点点头,露出了美丽的笑脸。
    由于大男人照顾不好月子,我只好把妻子送到她的娘家让她的母亲照料。而我则请了一段时期的长假,代替着妻子干那养鱼活儿。
    妻子不放心我一个人在鱼池,刚刚满月便带着襁褓中的女儿回到了养鱼场。我望着妻子心痛,却是没有办法。
    转眼又过去了一个多月,夏天早来了。随着夏天到来,水和池埂都染上了绿意。有一天大哥来电话,说母亲病了,吃不下东西,要我回去看看。大哥也学着二哥回家办了个小型花爆厂,母亲病了肯定会先想到我这个做医生的弟弟。我说我不回去,母亲太不讲情理和良心。
    是的,我生母亲的气,甚至有点恨。我那样维护和向着母亲,到头来母亲反倒踩我的软。妻子本来去家里待产是想让母亲照顾一下月子的,结果是回了娘家反让丈母娘来照顾妻子的月子。还有我的童少年,如果说母亲那时能咬咬牙关,让父亲继续当官不逼他回家,也许我和妻子不必要在这渔场里风吹日晒,我和家人的人生会重新写过。所以当大哥一段时期后二次电话来时,我不想回家的态度依然坚决。
    夏天正是养鱼的关键期,割草施肥下药锄地,我和妻子都很忙。况且还有一双儿女,只有四岁多的儿子一定要看紧怕他跌进水里,女儿更处襁褓,更要悉心呵护。我已不像个有工作单位的人,太阳照和水里浸,把我进一步地变成了孙猴子,变成了黝黑十足地道的渔农。
    这一天的早饭后,我和妻子在门口的池埂上锄地。女儿在摇篮里睡着了,儿子在小屋里看电视。妻子锄地比我锄得快,远远地把我抛在了后头。我看见妻子的头上有朵小白云,白云像我从童年一路延伸过来的浮桥,飘浮着我的全部历史,如今移加到了妻子的头上。我正看得出神,忽听有人亲切地呼唤老三,把我从天空悬着的白云浮桥上拉了下来。我折头一看,见是太哥即我的姐夫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养鱼场。我见到太哥便知必有重要的事,否则太哥不会亲自大老远地跑来。我喊回了调皮溜出屋去捉蝴蝶的儿子,和妻子一同回到小屋。果然不假,风风火火的太哥一到我的小渔屋里,抹了抹汗,茶都没喝一口,便说老三不好了,你得赶快去看看娘,你娘怕是这次病得不行了。
    我被唬了一跳。太哥的亲自到来,由不得我不相信事实。自从大姐嫁给了太哥,我们亲兄弟里等于又多了一个,太哥说的话,我们兄弟都很尊重。但我尚有狐疑,说大哥来电话,我以为是母亲变着法子想我回去,难道真的病得那么重?太哥说不哄你,你娘真的是病得很重。你大哥知道你还生娘的气,自己又不好来,只好我来请你。
    妻子也有点慌了,顾不得烧火弄点心给太哥吃,一串眼泪流了下来。前不久她的母亲已被查出了卵巢癌晚期,省里的医院已经告之没得治,如今又祸不单行破屋遭得连夜雨,听太哥说我的娘又病得这么重,两个母亲一齐被大病击倒,妻子的心里猫抓鼠咬样难受。妻子汲了一下鼻子,对我说你还是快跟太哥去看看娘吧,不管怎么说,你再生气也是你的娘。不要像我娘那样,治病的机会都给错过了。我点了点头,慌忙推出自行车,随着太哥出了门。
    回到家里看到母亲,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母亲躺在床上的模样甚是吓人,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头发凌乱,面无血色。在那高耸深陷的面骨上面,似乎只蒙了层人皮,否则就是一具完整的骷髅。
    母亲过去清秀的脸相不知哪去了,如今显现的却是病入膏肓,形容枯槁,像是一盏快要烧到尽头的油灯。我哽着嗓子喊了声姆妈,两滴抑不住的眼泪就在眶里升腾着雾气。母亲气若游丝地唤了声老三,眼里的一丝如豆残灯样的火苗只跳动了一下,便用眼怔怔不动地望着我。那眼里有喜,有爱,有悔,有怨,更有哀。母亲想流泪,但是全身的血液和水分都快病干了,哪有泪珠流出。我当即决定,同大哥太哥三人将母亲送去了县医院,结果一检查,母亲食道癌,晚期没得治。
    我的肠子都悔青了,为什么不早来?为什么那样生母亲的气?如果我早来,母亲何会成了这种样子!我该早就想到,母亲对父亲一直不好,生活的重重压力使得她对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坏。父亲常常说母亲口孽罪重,为了能更好地做到忍气吞声,这些年信了基督教,借以修养自己的忍性。父亲当然暗地里也在为我们兄弟操心,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有一次发现了父亲跪在床上为我们兄弟祷告,他在用这种方式祝愿和爱着自己的儿女们。但是母亲生了病,父亲不可能一下子从那恨意中走出来,顶多是没有办法地尽点丈夫的责任,尽些人性。
    凭着我做医生的职业敏感,知道母亲已无力回天,不久人世。于是我只好一边尽人意地给母亲吊针用些药,让母亲尽量能够舒服一些,一边和大哥购木割棺替母亲准备着后事。这时我的丈母娘也从医院回到了家里作无畏治疗尽人意听天命,也许是两位亲家同病相怜,也许是丈母娘念着母亲过去的好,病塌上叫我将木料运到她家,让我的小舅子帮忙请大木师傅做棺料。而就是这一天,我的母亲去世了。
    母亲是一个人静悄悄地走的,早饭时父亲端米汤给她吃发现已经没了气息。母亲可谓命好,争气地为三代单传的父亲生了这么多儿子,母亲更可谓命薄,不但没有享到一天福,童养媳时孤身到王家,死时又孤身一人赴黄泉,枉费命好生了这么多的儿子,连个送终的都没有。
    母亲死在大热天的六月初一,本来是个能够晒得鸡蛋熟的日子,偏偏却突然来了个大寒潮,大姐夜间守灵都要穿毛线衣。我想起了“比窦娥还冤”的典故,传说窦娥在法场行刑时对天高喊,若老天怜我,认为我冤,就请降下雪来!结果大热天里果真降下了一场大雪。莫非母亲有窦娥一样死得冤?母亲的灵魂也感动了上苍和天地?否则大热天里怎么会有如此寒潮!送母亲出殡时天上下了好大的雨,大雨就像我们兄弟几个泪泗滂沱的眼泪。我的心里好痛,眼泪和着雨水,一路流下到了母亲的坟坑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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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活着 积分 +187 加分专用:支持在线分享精神。 2013-12-08
鄱湖一驴 积分 +80 好文章慢慢欣赏! 2013-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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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都昌镇)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13-12-07
好文章慢慢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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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都昌镇)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13-12-07
那困苦岁月的苦难真是说不完道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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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宝乡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13-12-07
《家事琐忆》。写得很好!也许是年龄相当,对当年的生活身有感触才能读懂。作者当年选错了专业,要是读中文或许是个作家,在文联哪个创作室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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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溪镇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13-12-08
贫穷,伟大的母亲。那个年代,母亲不强悍点,兄弟那么多,都有可能长不大,全部结婚,还供出两个大学生,了不起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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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汊港镇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13-12-08
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全装在人生的锦襄里,随意抖一抖就是珍珠满地。写得好,感悟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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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墩乡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13-12-08
哎,,,,,写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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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汊港镇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13-12-09
这是真人真事,还是小说。。。太感人了。 写得很生活写照;很多时候就是这样的,生活琐事能让一个家闹翻,然后等不能挽回的时候再后悔莫及。感觉文中的三哥,到后来有点过了。感觉自己付出了太多,母亲一味的索要,有点不耐烦有点委屈了有点讨厌自己的母亲了,他就和当初的大哥一样,想要分家,离开母亲,只因母亲给他带来了经济上的负担。我个人觉得吧,其实他应该理解他的母亲,他的母亲谁都靠不住,只能依靠他;他不应该觉得自己委屈了什么,养儿防老,他的确是帮了家里太多了,可是这应该他打心底里认同的,毕竟他读书的时候,也有人付出过,没有大哥二哥的退出,他也没这个条件去读书。从头到尾母亲是最可怜的,得不到儿子的理解,得不到丈夫的关心。哎,乡村媳妇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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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合乡
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13-12-09
感动!楼主用自己的全部情感都倾注到这三篇文章中。您的母亲是一位非常坚强、朴实的母亲。是她的聪慧、隐忍成就了一个大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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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都昌镇)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13-12-09
一位好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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