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年何日，麻将风悄无声息地吹进了罗家湾。罗家湾的村前有条蚯蚓似的小河，向南直通鄱阳湖。麻将风飘过了这条小河，如同春风唤醒了大地，给人带来万紫千红。风中像有罂粟花的魔香，当你吸进鼻孔达到肺腑，便是再也忘不了味道，还想舒适地再去吸上几口。
桃英就是被这股风中的味道沉醉的，一天不闻上几个小时，就好像少了一顿饭没有吃。不过，她打麻将是跟着丈夫罗嗣林学的。毕竟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当那股舒适的风儿吹来，首先拂面的只能是男人。就像乡下的其它许多好事，先是落到男人们的身上，享受余下的，才是女人。何况桃英的这个男人，不但在家是顶梁柱，而且开着一辆小货运，今天替这家拉车做屋的钢筋水泥，明日给那家拖车田里的大豆禾杆，非常赚钱，因此他在家说的话都是铁笔珠，没人敢说他。直到村子里的田地没人愿意种，反正荒不荒的都会享受国家补贴，很多人都去外面打工，小货运在田塍地道的优越性方才无从施展。不过罗嗣林的脑筋转得也快，干脆换了一辆旧而大点的货车，专门跑外运。
罗嗣林闲下的时候邀些人来家里打麻将，桃英有空的时候就在旁边看。桃英虽然只念了初中，高中没考上，但是对麻将这玩意儿好像有种天性，只在旁边看了几回，就对其中的门道懂得差不多了。有一次丈夫打牌时来了一个电话，桃英就上前替了一把，结果和了一个七对，乐得丈夫笑开了花。也许麻将这玩具有些邪门，确实牌红生手，自此只要有事，或者手气不么好，丈夫罗嗣林就会叫桃英替上几把。
那时候儿子只有两岁，桃英也只有二十六，还和婆婆与老大一家人生活在一个屋檐。公公已经过世，罗嗣林兄弟两个，他是老二。老大罗嗣盛没有手艺，娶了个媳妇叫珍珍。珍珍的模样还不错，性格也特乖，属于好话事的贤妻良母的那一种。桃英则不同，模样长得更俊，性格更随和，但是对人言语不是很多。桃英喜欢用一双漂亮的丹凤眼，习惯地送上一个微笑，使人谁见谁都觉得可人亲切。桃英嫁到罗家湾后，村子上的不少媳妇和闺女，都喜欢来家找她玩。
对于这两个媳妇，婆婆更喜欢老大珍珍。珍珍像家里的花猫，对婆婆示好的时候一个劲地围着蹭，没事的时候也是温顺地盘在婆婆的脚边，看着婆婆做这做那。即便有时候婆婆烦了吼几句，它也不会咬人。当然也有抗议的时候，泥人也会有点土性，但珍珍不过像猫那样地怒目喵几声，便即乖乖地跳到一边去。桃英就不同，桃英像山上的小野兔。看似温顺，实则狡猾。古话说飞斑走兔，说明兔子的肉好吃。可当你看到它诱惑地站在那儿，认为能成为桌上菜的时候，它却从你的面前刺溜一下跑走了，让你抓不住。不但如此，珍珍对婆婆从不记恨，即便有吵架，那也一定是小吵，母亲和亲生女儿之间的那种吵，就像一场雨，一旦停止，天就晴了。桃英和婆婆从不吵，但是之间没什么言语，很少有个知心唠。本来婆媳之间有的唠的，谁家生了儿子，谁家只生了两个女儿，如果要强行纯女户结扎，那么香炉脚就断了。桃英说婆婆，人家香炉脚断不断的不碍俺家的事，说不定人家花钱走后门呢。背后莫议论人家，咸吃萝卜淡操心。婆婆被噎了回来，再也不和桃英唠了。不但不唠嗑，而且说话处处小心，因为这样的媳妇心重。别看她语少，还带一种稳重，但若哪句话说得不好被她记恨了，今后老了也许就不愿意照管。村东头的花婶，就是因为年少时对三个媳妇过了份，结果老了病了屎尿在床上都没人管，几乎是活活饿死的。
婆婆不大喜欢桃英，却也揭不出桃英的短来，桃英把一切为人儿媳的东西做得滴水不漏。该尽孝的时候尽孝，该是媳妇份内的事她做，婆婆挑不出毛病，只好由着她打牌，不敢怎么样。况且这个家目前还得靠小儿子夫妻俩。老大勾头晒背地种些土地挣不到钱，家里用的钱基本上都是老二挣来的。老二的这个媳妇看起来有些懒散，实际上是个较有头脑心计的女人。如果把他们得罪了要分家，那就日子不好过。只是当看到桃英虽不大和自己说话，却和别人谈得来，尤其是那双丹凤眼，好像总有些勾引男人，心里就老大不愉快。然而她是自己的媳妇，这种感觉不能乱说。乱说了儿子不高兴，还会引起天下大乱。
可是后来还是发生了事情。小儿子没车跑的时候喜欢找些人来打牌，起初桃英只在旁边看看，学会了有时候替上小儿子几把，后来渐渐地，即使丈夫不在家，只要有村里的人来玩，桃英也干脆自己上。这样一来，家务事无疑便过多地落在了婆婆和珍珍头上。婆婆倒好些，睁只眼睛闭只眼睛算了，珍珍却不行，明里不敢说，背地里却去婆婆的面前嘀咕。手心手背都是肉，婆婆觉得桃英这个小儿媳确实有点过分，大儿媳珍珍确实有些吃亏。有心想把家分了，又怕大儿子夫妻俩挣不到钱生活会难过，于是便只好一边安慰着珍珍，一边趁着一大家子人都在的一天晚上，婆婆对两个儿子说，崽啊，娘今年也有六十多老了，外面屋里，养猪做饭，还要有空就帮忙照看孙子，确实劳不动了。做饭的口味也不好，适合不了你们年轻人。要么两房媳妇分下工，每天轮流着洗衣服做饭。我呢，养养猪和种种畈里的菜园地，有空就帮忙带孙子。畈里的禾啊棉花的就学着别人不种算了，反正国家有补贴。嗣盛去外面打工，也不能老呆在家里。老呆在家里没么出息，你看罗家湾里，还能看到几个后生？还有你弟弟，跑车也不是房门脚下有的跑，也要经常去县里，挺辛苦的。
桃英何等聪明，当下便心知肚明，晚上在枕边对丈夫说，嗣林，你妈是有人在她耳边嚼了舌根，说我们经常打牌，又不想分家，所以才来了这一手。嗣林说你别瞎猜，娘是个精明人，不会偏听哪一方的。
分了工后，桃英的伶俐能干彻底显示了出来。以前桃英用不着拿勺掌厨，那种会做饭的本领没有机会展现。现在好了，桃英做的菜不但清爽可口，而且绿幽幽的，就像仍长在地里。不像婆婆做的菜，黄蔫蔫的像是半煮的猪食。尤其那花生米，炒得既脆又香，不像婆婆炒的，不是烧得苦口就是嫩了没味。桃英炒的花生米，儿子和珍珍的一双儿女都是非常喜欢吃，每天闹着要。桃英不光饭菜做得好，其它的活儿也很利索。比如说洗衣，婆婆清晨去菜地的时候，桃英还在睡懒觉，可当从地里摘菜打了个转身，她的一大篮子衣服都已经洗好晾好了。珍珍就不行，逢到她的轮值日，摸摸索索地替一双儿女起了床，婆婆就从地里摘菜回来了。等到吃过了早饭，一篮子衣服要到半上午才能够洗完。而在这段时间，如果有人来玩的话，桃英的牌都打了好几圈。眼看快晌午了，可是你别急，如果是轮到桃英做饭，桃英只需用半个小时的工夫，一顿香喷喷的饭菜就会准时地出现在桌上。
婆婆和珍珍没有话说，桃英玩得心安理得。
来打牌的人中，男人除了学校里的丁老师和村长，其他的男人几乎没人来，因为村里壮年点的男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女人有三个叫做荷英、菊英、雪英的人来得最多。这三个女人的名字后面都和桃英一样有个“英”字，年龄又相仿，都在三十岁左右，因此玩得最开心。后来玩得就像亲姊妹。如果三个人中有两个想打牌，另外一个即使有事，也会丢下手里的事情一同来。这个时候，丁老师和村长什么想打牌的人，只有旁边看的份。即使桃英的丈夫嗣林来了，多半也是旁边看。只有当桃英有事或者上茅房，才能替上去过两把瘾。婆婆在远处见了，摇摇头地叹着气，却是无法发作。只是有时候故意找些话来提醒别人：这日头可真爬得快啊！一晃眼的工夫就爬到屋顶，该吃饭了。
每每听到婆婆这种提醒，大家便不由自主地纷纷拿起手机看看钟。哟，都快十二点了，真该吃饭了！当然，会听到婆婆的这种提醒，往往是桃英的休息日。如果是轮到桃英做饭，一般用不着婆婆提醒的。桃英会在这一天里多半让别人打牌，即使上了桌，也会最迟在十一点半钟的时候准时停下来。这就是桃英的好处，好得让你挑不出刺来。
可是两年以后，人们想听到这种无奈而善意的提醒却是听不到了。就在前年的一个夏天早晨，太阳都起得老高，迟睡晚起的桃英都起了床，珍珍也已经锅里煮好了粥，在听儿子背课文，可是没有见到婆婆的人影。本来婆婆起得早，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在家里喂猪食。桃英问珍珍，珍珍说不晓得婆婆哪里去了。桃英赶忙推开婆婆的房门，只见婆婆仍然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虽然能听到沉沉的鼾声，但是任你怎么推，凭你怎么唤，就是不动弹。珍珍这时也来到了房里，看到婆婆这个样子吓得只晓得哭。桃英却是心灵，赶忙喊来村长帮忙，将婆婆送到了镇医院。镇医院的医生说，老人得的是脑梗塞，已处深度昏迷，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婆婆就那样去了，去得虽有牵挂，却无什么痛苦。婆婆一去，兄弟妯娌间的分家大事就再也避免不了了。嗣盛说随弟弟啷个分，啷个分都没意见。嗣林说我除了那辆旧货车，就要了一半菜地。一来我的那个傻儿子，吃桃英炒的花生米吃甜了嘴，每年看来都要种点花生；二来罗家湾虽然邻镇却不靠县，桃英必需种点家里吃的菜。关于田地，我们一家三口只要有个名分。至于住的这几间老屋，哥哥就一家人住算了。明年我想办法自己做，等我做好了屋就会搬出去。
晚上桃英在枕边禁不住地楸住了嗣林的耳朵，你倒是既顾大义又讲大方啊！你也是爹妈名下的崽，你的那辆车快成老破牛了，这几间房子，再怎么破旧也能值好些钱的，凭么得全部给他们？嗣林不去扒老婆的手，却是温柔地把她拥在怀里，桃英，乡下有句古话，好崽不登爷田地。你比嫂子聪明能干，我也比哥哥多副开车的手艺。几间老屋算么得，明年下半年俺们就有自己的新房子。桃英终于松开了手，你呀这张嘴就是抹了蜜，今夜我要全部舔干净。说罢真的舔了上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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