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夏末秋初,是人生的低谷。为排遣郁闷,到乡下堂弟家去,想小住几日。
堂弟当时氶包了几亩水面养鱼,全家在水边坡地上的一幢破平房里安居。堂弟家里没人,一扇破门虚掩。估计不是给鱼投饵料,就是到田畈地里做农事去了。我推门进去,坐在灶下屋里的矮凳上干等。到了昼饭时辰,还不见有人归来,便在一张旧报纸的空白处留了一行字,说明我来过。把门带好,推着破旧的载重自行车悻悻离开。当时的心情懊丧到了极点。真是“人倒边,盐罐里都生蛆”。
节朔虽已交秋,但炎热并未减半分。正午的太阳白花花地晒得脸上流油。我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在砂石公路上缓行。半路上,先是自行车脱了链条。只好到路边,把自行车倒立起来,寻块火石头又敲又打,终于把链条复了原。在路边的草地上擦了擦手边的油污,继续赶路。后来,车又爆了胎。尽管小心翼翼,遇到些沟沟坎坎就赶紧跳下来,推着走。但老旧的“永久”,终于耐不住“秋老虎”的淫威。
双脚与地面亲密接触,就发现地上的热度毫不逊色于头顶上的太阳,滚烫的砂石把鞋底都烤软。瘪了气的车轮子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艰难地滚动,身上没有一根干纱。路一边是长了荆棘和芭茅的坎头,芭茅底下也许有石鸡,一咕一咕的叫,等你走近,就卟通卟通地跳到水里,溅起的水声,使你干渴的喉咙越发冒烟。路的另一边有三三两两的杨树,知了在树上一声长一声短地鸣叫,死不断气,活不新鲜。路上没有行人,只有我似乎没有意识地往前行走。
路的拐弯处,路下的港堰边有一方青石板搭就的码头。我推倒自行车,沿着斜坡跑下去,跪在石板上,把脸贴近水面喝水。后来,闲时翻看词典,有个词语形容当时的情形毫不夸张。那是“牛饮”。喝足了水,我又把头扎进水里,贪婪地享受水的清凉。实在憋不过气,抬起头,用衫袖揩把脸,才发现,在我反手边的下游,不知几时来了个洗衣的村姑。
当昼,不是洗衣裳的时分,村姑盆里的衣裳也不多。估计是畈里回来,换下来的湿衣裳,怕汗咬烂了纱,便匆忙赶来浆把水。我顾不得头上湿淋淋的,起身要走。不想洗衣的村姑伸过手,递来一条拧干的手巾,没有做声。我先是一怔,随后双手接过。心里涌动一种感激感动。
就在她抬起头递手巾的时侯,我发现一张鹅蛋脸,黑里泛红;并不乌亮的短发扎成一只歪歪的马扎。眼睛特别亮,我甚至在她瞳孔间看到自己。只有孩童的眼睛才有这样清澈透亮。
我还没有擦脸,她却把手巾讨了回去。我又是一怔,生起几分尴尬与狼狈,但没有一丁点愠恼。村姑飞快地在手巾两面涂了洋碱,匆匆用力搓,再拿忙槌拍打,在水中漂洗了几逼,递给我。也许忙乱,手巾没有拧干。我心中流淌一种异样的感触,连忙把手巾蒙在脸上,遮住已经流出来的泪水。
俗话说,穷算命,富烧香。穷困潦倒的日子,荷包里有几个角子就喜欢寻各色算命先生。报个生辰八字,请先生轮轮。何时时来运转?瞎子总说,命里遇贵人。听多了,梦里都想,好风送我上青云。
眼前洗衣的村姑,算不算命中贵人?我无法回答。我只晓得,当你生活在最失落最无助的时侯,有人给你一缕温情。况且在她清澈的目光中,没有怜悯与同情。就算有,也是人性最自然地流露,纯洁得没有一丝动机的成分。
村姑麻溜地洗完衣裳,我随她一同走上斜坡。她的家在马路那边,隔几块垅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