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宝
<一>
水宝没入庙门以前,精神一直不太正常,这还得追溯到他很小的时候。乡下人总喜欢逗小孩,说他们不是父母亲生的,是抱养来的野孩子,而小孩子们往往都很担心这件事。偏有一日,水宝被另一个同龄的孩子欺负,被打得鼻青脸肿。打他的那个小孩离开前还骂水宝是个没人疼的野孩子,水宝听了这话更是滚在地上号啕大哭。
而后赶来围观的乡亲们都很同情水宝,说了很多怜悯的话。可就这些话传到后面赶来的水宝父亲耳朵里,父亲却觉得特别刺耳,好像自己小孩子打不赢别家小孩是件很让自己丢脸的事情。再加上心情本就不好,父亲随手就往水宝脑袋上刮了一巴掌:“别人打你,你不知道还手啊!你哪是我儿子,根本就不是我儿子。”
水宝的精神失常大略就是从那以后开始的。他渐渐变得像个真正的野孩子了,很少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在外面疯的时候也是无影无踪,甚至每年还总要闹那么几次离家出走。他那痴痴傻傻的状态,刚开始还有人说他是装疯卖傻,后来时间一长大家也就确认这个事实了。直到他十八岁那年,他才开始慢慢变回一个正常人。但仍有一件事情大家始终无法理解,他原本不叫水宝,有个父亲给他取的名字,但那一年他却反反复复告诉了所有人自己叫水宝。至于水宝这个名字从何而来,说起来却很少有人知道个中蹊跷。
<二> 水宝十八岁前最后一次离家出走,走了很久,却绕了很大一个弯,才走到临近乡村一座山里。正当他饿得两眼发晕时,山里一个出家师傅把他带去了庙里。他在庙里开始发烧、咳嗽,师傅就给他找来了几个罗汉果。水宝没见过这果子,张口便咬,师傅告诉他要用开水泡茶喝时他已经硬啃下去半个。师傅忽然又想起来问他叫什么,他却被师傅问发了傻,并不回答,只一个劲向师傅要水。因此师傅就干脆叫他水宝了,水宝嘠着这名字好听,就一直念。
水宝在庙里没住几天,师傅便让他
回家去,还给他指了条山间近道,脚力好也就一个半小时的路程。水宝这次回去像往常一样挨了父亲一顿打,可跟往常又有点不一样,因为这次他知道反抗了。父亲气上心头,下手更重。水宝终究还小,被打到毫无还手的余地了,就一个劲乱喊:“你不是我爸,你不是我爸,我要去找我亲爹,我一定会找到我亲爹的……”经小宝这么一通喊,父亲手上就软下来了。水宝口袋里其实还装着几个罗汉果,他原本想着父亲没吃过这玩意,让他尝个新鲜,可经这么一顿毒打,他一狠心就把罗汉果扔到水里去了。
水宝十七岁春天这次出走回来,直到冬天过年,几乎一整年的时间,他都再没有离家出走过了。而且他也慢慢有了精神正常起来的迹象,活干得勤了,傻事做得少了,不发疯了,甚至跟父亲吵架都少了。偶尔一个月那么一两次玩失踪,父亲也不太在意了,至少水宝在外面玩个一天半天的,也知道晚上回家住。但令父亲纳闷的是,水宝他竟然莫名其妙要求去上学,秋季开学那会儿闹得最凶,父亲还因此又打了水宝一顿。
在父亲看来,这不是个天大的笑话吗,都快到结婚的年纪了,马上就要成为家里一个独立的劳动力,竟然还想着要去上学。一个精神失常多年的孩子,长到这么大了突然说要上学,村里人指指点点冷嘲热讽不说,学校也肯定不会收他的。水宝这个念头,使得他依旧被大家认定为,仍然还是精神失常。
到下半年秋冬之交时,水宝竟然也能在地上画出几个字来了,最起码“水”、“宝”这两个字是能画得方方正正的,虽然那时大家还都不知道水宝是他的名字。父亲不识字权当他是胡乱画出来的,可村里识字的人也不少,他们都表示很惊奇,但仍旧始终没人认为水宝应该去上学。水宝始终想上学,是因为师傅多次告诉他,他应该去学校念书。没错,他偶尔一个要偷偷跑去庙里一两次,字都是跟师傅学的。庙里有些经书,他很想看,可惜他不识字看不懂。除了学会了几个字之外,他还学会了念经,虽然不多,但至少他已经会念一篇完整的《暮叩钟偈》了——“洪钟初叩,宝偈高吟。上彻天堂,下通地府……”
<三> 近一年下来,虽然只有十几次的往来,但水宝从师傅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师傅教他要多行善事,要有爱心,不杀生,尽量少吃或者干脆不吃肉……师傅还教他要尊敬师长,孝敬父母,这点他没听进去,一则没有师长,二则不知道该怎么孝顺父亲。他偶尔对父亲好点,父亲反倒还不习惯,还总这么回应他“不要黄鼠狼给鸡拜年了,别妄想我会让你去上学”。他感觉最受益的一点,师傅教会了他如何打发时间,用师傅的话来说,就是万物皆有灵性,草木虫鱼都懂得和自己聊天。
水宝每次去庙里,师傅都不留他住,因为他知道水宝是偷跑出来的。有一次水宝在庙里留到吃过晚饭了都还没回去,师傅看他大有不想回家的意思,就一直念叨:“你父亲会担心的,你父亲会担心的……”水宝经不起师傅这么念叨,最后还是回去了,一手提了灯,一手攥着一串佛珠。那次以后水宝去庙里都会吃过晚饭再回去,甚至更晚,他不怕夜里走山路回家,因为他心里知道师傅会保佑他。
临近年关那二十来天,水宝就没再去庙里了,因为父亲忙活不开,他得帮忙。直到除夕夜,水宝和父亲处得都还算和睦。除夕吃过晚饭后,水宝又提到了开春要去上学,父亲看着过年也没想发脾气,但左右就是不答应。可是水宝这次却特别倔,非要父亲答应不可。两个人憋着劲叫板,吵到最后,父亲实在忍不住了,扇了水宝一耳刮子。然后,水宝捎上藏起来的佛珠,摸着黑就往庙里去了。
一到师傅房里,水宝就眼泪刷刷了,师傅一个劲安慰他。稍微好些之后,师傅又让水宝回去,说自己要休息了,并还真就上床了。可这回水宝不依,偏要留下来,脸皮一厚硬往师傅床上坐。师傅是多年一个人惯了的,这突如其来的两个人的除夕夜,可能让他有了些许触动吧,他也就干脆让水宝躺下来了。
师傅把水宝抱在怀里,一晌的功夫也不见水宝动静,还以为水宝累了睡着了,他就轻轻喊他:“水宝?”
“师傅~”水宝也弱弱地应了一声。
“孩子呀,孩子。”
“水宝啊,水宝啊。”
“宝啊,宝啊。”
“我个宝啊,我个宝啊。”
水宝听着师傅一声又一声地轻唤他,仍一声声地应,只是回应的声音越来越小,而终于湮没在他的啜泣声里。
“我的孩子。”……“我个宝。”……“我个宝。”……“我的孩子。”师傅唤到后面只剩这两句反反复复。
等到水宝渐渐敛起泪水,咽下呜咽声时,师傅最后只重复一句。水宝听了多遍才听清楚,那是很微弱的声音,很陌生很陌生的一句话,他曾无数次渴望从父亲口里听到的一句。
“我的儿啊。”
“我的儿啊。”
“我的儿啊。”
……
师傅仍在一遍遍轻唤,水宝却已经愣住了,即不哭也不应,但片刻之后,水宝嗓子眼里终于挤出了一个极沙哑的字:
“爹!”
<四> 似乎像在喃喃自语的师傅被这声爹喊回过神来,态度坚决地要求水宝回家去过除夕夜。水宝
无奈只能回去,到家时早已经是新年了。家门开着,父亲还没睡在等他。两人默默无语。到春季开学的时候水宝还是闹着要上学,他已经十八岁了。这回父亲没打他,而他也因此死心了。他再也不疯不傻了,变得很正常,只是很少说话,说得最多的也只有那么两句。一句是“我想上学”,不像以前说“我要上学”。还有一句几乎常挂嘴边,当别人喊他时,他就会应说:“我不叫XXX,我叫水宝。”
水宝仍常去庙里,下半年还常常留宿。前半年他还瞒着父亲,到后半年他瞒不住了也就敢留宿了。父亲知道他去庙里后,只是口头教训他,因为父亲拦他不住,又敬畏神明不敢去扰庙里清净。但父亲终究怕他出家,不给自己留后,所以就频繁给水宝安排相亲。越近年关安排得越多,甚至一天一个。可是,很少有看得上水宝的,即便有那么些姑娘愿意水宝却也始终不同意。父亲有些慌了。
又到除夕,水宝突然答应下来一门婚事,说正月里要去女方家里看看岳父。父亲正欢喜得不得了,水宝却冷不丁抛出一句:“我今年去庙里国除夕。”父亲这才明白水宝是在跟他谈条件,但就算不答应水宝,也不可能锁得住他在家里。父亲索性就应允了他去,最重要的原因是水宝重承诺,说一不二从不反悔,父亲眼光更多瞅着未来的儿媳妇去了。可是快到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水宝又回来了,父亲只感到怪异,也没往多了去想。
正月里水宝独自去了女方家,可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了。父亲甚至还寻去了庙里,可水宝并不在庙里。庙里师傅还说,水宝最后一次过来是在除夕,那天晚上他已经让水宝以后再也不要过来了。父亲幻想着水宝又一次离家出走了,可他等了很多很多天,水宝始终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