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晚饭仍旧是那样简单,精致。
梅子红给婆婆苗依然添好一碗温热的绿豆粥,转身打开冰箱,准备给高天赐取啤酒。高
天赐拦住,说想喝白的。梅子红望着婆婆,用目光征询。苗依然默默地点点头,梅子红便上楼
取酒。
望着老伴上楼的背影,高天赐心中有许多感叹。这个女人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给了自己,
给了这个家,高天赐内心深深地感激她。夫妻俩相敬如宾,从未红过脸,客气得都有些生分。
这也许与他和梅子红的指腹为婚的婚姻有关。
那是五十多年前,高天赐的母亲苗依然怀着几个月的身孕,被发配到举目无亲的梅棠洲。
当时,梅子红的娘肚里也带着梅子红。两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都在队里的食堂里帮厨。苗依
然娇小羸弱,从来没做过粗事,头上戴顶右派的帽子,肚里怀着几个月的孩子,心情忧郁得
比风暴前的鄱阳湖还要暗。梅子红的娘看得可怜,总是把些拣菜洗菜的轻快事腾给她做。食
堂已经办不下去了,清汤寡水的粥可以当镜子照。许多人偷偷摸摸地下湖捕鱼捉虾;到已经
挖过的地里刨薯根和芋头婆。苗依然住在食堂的破仓库隔壁,梅子红的娘有时就送些过来。
有天夜里,寒露风挺大。梅子红的娘端了碗红薯过来,说,“苗老师,趁热吃吧”。苗
依然妊娠反应厉害,勉强吃几口就吐。梅子红的娘叹道作孽,就把剩下的端到食堂的大灶上
暖着。大灶里总有余火。
两个大肚子女人又说了一阵子话。梅子红的娘就要走了,边出门边关照说,“苗老师,
要是饿了就到大灶上拿过来。你肚里还有张嘴,要咬蛮多吃点。”苗依然感激得连连点头。
这一夜,苗依然睡得特别香甜。等她醒时,食堂里做事的都来了。管食堂仓库的老拐看
见苗依然,就从碗橱里端出薯来问,“嘿,是你吃的吧?”苗依然点点头,伸手去接碗。
老拐把碗往地下一摔,变了脸恶狠狠地说:“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女人,也难怪是只半夜
里偷嘴的馋婆!”
做事的男男女女都停下手上的功夫围了过来。老拐指着浑身发抖,脸色发白的苗依然叫
道;“怪不得仓库里总折东西。家贼难防!”
苗依然被众人的目光锥子样的盯着,嘴唇哆哆嗦嗦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正在切菜的梅子的娘把菜刀往案板上一拍,挤进人群,把苗依然护在身后,手指点到
老拐的鼻子上骂,“哪个是贼?我看你就是只贼头贼眼!”梅子红的娘人高马大,肚里又有
胎,越发显得壮实,气势上就把老拐压了下去。
老拐说,“要你横挿一杠做么事?”声音低了许多。
“大路不平众人铲。你不要欺负人家带肚婆。”梅子红的娘理直气壮的回应。
也有人帮老拐,追问薯是哪里来的,梅子红的娘一时接不过话来。
按规矩,队里办了食堂,私人各户是不准烧火起烟的。老拐见梅子红的娘无话应答,胆
气壮了几分,用脚尖去翻地下的破碗,像是要从碎瓷片里寻些蛛丝马迹。
梅子红的娘见老拐没有收手的意思,凶巴巴的眼光盯着老拐,说“就准你夜里躲到煎鱼
煮虾,不准人家蒸薯烧芋头。……”
有人出来打圆场,说,“大家夜里寻些东西塞肚肠,也真是冇有法子,是些做得说不得
的事。只是难为了苗老师一个外乡女人……”
这话说得听起来像是息事宁人,但后头半句还未说完的话,惹得一帮女人叽叽喳喳。
“是啊,薯是哪个端来所?”
真有上心人,黑灯瞎火地过来。”
……
声音里充满妒嫉和狐疑。
梅子红的娘见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想再不挑明说,怕要臭苗依然的名声。她搂
过苗依然,大声说,“我端来的。不行啊?不信啊?我同苗老师认了胎亲,我就送不得一碗
薯亲家母吃?”
认胎亲是鄱阳湖边的土俗民情,书上叫指腹为婚。
几个月后,两个女人一前一后地生下一男一女。乐得梅子红的娘直嚷:天赐良缘。
天赐良缘,是她从戏文里听来的。